烈女彭娥

　　宜阳花果山，原名女几山，山上有女几祠，纪念着晋代宜阳烈女彭娥——永嘉之乱时，她的父母被乱兵所害，她奋起反抗，一个人与几名乱兵搏斗，精神令人钦佩，鲁迅曾校订过她的故事，给予褒扬。　　　　
　　彭娥在古代是名人，她的故事流传很广。南北朝时，《世说新语》的作者刘义庆，就专门为彭娥作过传记，鲁迅先生在编写《古小说钩沉》时，又重新校订了她的故事。
　　彭娥是富有反抗精神的刚烈女子，她敢于和乱兵搏斗，其精神可嘉可叹，但查阅历代宜阳县志，作者却把她写成了贞女，说她是不愿遭受乱兵凌辱而死的，从而把她列入节妇贞女的行列，看似褒扬，实则贬低，在一定程度上折损了彭娥形象。
　　在宜阳，询问女几祠在哪里，群众基本答不上来
　　在宜阳，女几祠并不“出名”，问群众女几祠在哪里，他们基本答不上来。好在去之前，我翻阅了大量历史资料，查到明代的顾达一篇题目为《谒女几祠》的诗，诗中基本把女几祠的位置点出来了：
　　宜阳城西九十里，一山巍然名女几。
　　上有窈窕之神女，服靓妆淡淡如洗。
　　据此可知，女几祠在女几山上。女几山在古代很有名，山上山下寺庙很多，有云盖寺、花山寺、玉皇庙、祖师庙等，还有不少以女性为祭拜主体的神庙，如贞女庙、兰香神女庙等。但遗憾的是，如今这些建筑大多不存在了，唯有遗址可寻的，便是与山名对应的女几祠。
　　宋代的邵雍，久居洛阳安乐窝，他写了首《女几祠》，为我们提供了一些信息，诗曰：
　　西南有高山，山在杳冥间。
　　神仙不可见，满目空云烟。
　　千年女几祠，门临洛水边。
　　但闻霓裳曲，世人犹或传。
　　但看了邵雍的诗，似乎女几祠不在山上，而在女几山下边的洛水边，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为了确定女几祠的具体位置，我又查了和邵雍同时代的诗人张耒的诗，他在宜阳做过官，必定知道女几祠的位置。他也写过女几祠：“山边白云闲不扫，山下松花龙甲老。东风古柏吹暖香，庙前土马荒春草。朝霞为裳水为佩，守庙千年老龙在。清风扫裳神暮还，山头月出溪潺潺。”张耒的诗，把女几祠周围的景象说得更具体，既写山下松花，又写庙内古柏，还写了庙前的土马，说明张耒去那里旅游过。
　　那么，女几祠到底是在山上，还是在山下洛水边呢？
　　针对这个问题，宜阳历史文化研究会会长乔文博说了一件事，有一次他路过严过村，遇见了严过村的宋效治，宋效治说他知道女几祠遗址所在，因为女几祠离他家承包的责任田不远。他充当了义务向导，带着乔先生一同去找了，结果出村向西走了200米，就看到一块平整的麦田，这麦田靠近龙窝河滩，风水不错，是块好地，宋效治说这里便是女几祠遗址。
　　宋效治当年40多岁，在村中算小字辈，他的话可信吗？据宋效治回忆，小时候他经常在那里玩耍，女几祠虽然已经倒掉了，但高高的石砌台基还在，小伙伴们在龙窝河床上滑溜溜的大石头上玩腻了，就到女几祠的石砌台基上爬上爬下。
　　这些事后来经村中77岁的李锁老人证实，都是真的，说明宋效治所言不谬。老人还说那些石砌台基，都是清一色的长石条，后来附近人盖房子，偷偷地将石条弄回去建房，慢慢地就全弄走了。村里的人说，那人偷了祠堂里东西，得了不义之财，后来患上了不治之症。
　　祠前原来安放着一对石狮，这东西对农民没用，所以一直没有丢，现在还遗留在村内的大路边。石狮看上去为花岗岩石质，年代久了，剥蚀严重，狮子面部已看不到线条了，仅外形隐约可辨。如今，女几祠完全被推平了，变成一块平整的麦田了，唯有这石狮，可以证明女几祠曾经存在过。
　　可笑的是，由于此祠坍塌时间太久，老百姓中竟有人说此祠为女几爷庙，把彭娥男性化了，说这里敬奉的神是男性，又把人搞得一头雾水！
　　后人把此山叫石鸡山。山外溪水，聚集成潭，称为女娥潭，至今犹在
　　女几祠敬的是男性还是女性？县志上写得明白：“所祀者晋之彭娥。”那么，彭娥到底是怎样一个女子？百姓们为啥要大兴土木敬奉她呢？
　　关于这些，也是有迹可循的。南朝人刘义庆撰写的《幽明录》上说：“晋永嘉之乱时，郡县无定主，强弱相暴。宜阳县有女子，姓彭名娥，父母为贼（乱兵）所害。时娥负器出汲于溪，闻贼至，走还，正见坞壁已破，不胜其哀，与贼相格。贼缚娥驱出溪边，将杀之。溪际有大山，石壁高数十丈。娥仰天大呼曰：‘皇天宁有神不？我为何罪？而当如此！’因奔走向山，山立开，广数丈，平路如砥。群贼亦逐入山，山遂隐合，泯然如初。贼皆压死山里，头出山外。娥遂隐不复出。娥所舍汲器化为石，形似鸡。土人因号曰：‘石鸡山’，其水为‘女娥潭’。”
　　这段话的历史背景是：晋朝永嘉五年(公元311年)，刘聪破洛阳，俘晋怀帝，纵兵烧掠，杀王公庶民三万余人，这就是史学家说的“永嘉之乱”。当时，宜阳山区有位叫彭娥的姑娘，父母兄弟被贼兵所害时她正在溪边提水，侥幸躲过一劫。可她提水回来一看，寨子已为贼兵所破，亲人也没了踪影，她非常悲哀愤怒，就与近前的几名贼兵厮打起来。
　　然而，她毕竟是弱女子，很快就被贼兵擒住，押到溪边。被处死前，不屈的彭娥望着峻峭的悬崖，怒而发问：“皇天难道没有神灵吗？我有什么罪？竟然落得这个下场！”说完直奔山壁，奋力用头撞击山石，想了断自己的性命。忽然，轰隆一声，山壁裂开，露出一条平坦的道路，通向山那边，姑娘不顾死活，奔了进去。
　　贼兵见姑娘遁去，颇不甘心，也追进了山道。忽然，山壁闭合，把他们全夹死在山石中，只露出一个个脑袋。而彭娥钻进山之后，再也不曾出来。她提水用的汲水器，渐渐风化成石，形状似鸡，且愈来愈大，变为山形，后人就把此山称作石鸡山。山外的溪水，聚集成潭，被称为女娥潭，至今犹在。
　　这个故事，前一部分是真的，因晋“永嘉之乱”主要祸害的是洛阳百姓，所死无辜者当在万人之上，因此，洛阳人大举南迁，而发生这场浩劫的年份，离刘义庆生存的时代仅隔百余年，刘义庆所写彭娥故事当取材于真人真事。但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肯定不是真的，大山不会因一个彭娥而裂开，即使当时恰好地震了，也不会那么巧，单单让彭娥进去，而把其他人的脑袋夹在外面。
　　视死一身轻若叶，反把愚蠢当女杰！呜呼！掩卷漫说彭娥怨，古代女子实可怜
　　虽有部分神话色彩，但这个故事本身却是颇有价值的，它塑造了一个敢于斗争的女子形象。彭娥作为弱女子，面对乱兵强贼，敢于抗争，与之搏斗，真是了不起的女英雄，鲁迅后来在整理古代故事时，从浩如烟海的轶事中，特意选编了彭娥事迹，也是看中了这一点。
　　鲁迅能从历史记载的字缝里，看出“吃人”二字，是最简约的深刻。他向来关注那些被吃掉的女子的命运，从不赞扬所谓的节妇贞女，这正是鲁迅的过人之处。他在校订彭娥故事时，维持原貌，没有对刘义庆的彭娥形象进行改编。
　　说来也是不幸，金朝以后的文人修县志，就开始胡乱改编了，彭娥这位女英雄，渐渐变成了节妇贞女，性质完全不一样了。尤其在明代，最讲究三纲五常，一贯束缚妇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男子不小心碰了女人的手，那女子甚至会把手剁下来。
　　所以明朝人是不会放过彭娥的，他们发现这个旧教材可以利用，可以宣传妇女的贞节，就让故事衍生出新主题，于是乎，彭娥“与贼相格”的情节不见了，变成了“义不受辱”的情节，明人顾达写道：
　　共说昔当永嘉时，彭娥促此逃乱离。
　　偶因出汲此山下，道逢群寇将污之。
　　娥因奋呼向天号，宁死义不受其辱。
　　奔腾忽得迓山阳，以首便效共工触。
　　慨想高风不可追，为作长歌颂贞烈。
　　顾达在这里进行了改编，完全改变了刘义庆原来的主题，顾达还说他是在谒女几祠时，根据当地群众的传说（共说）写成此诗，于是此后诸多书籍，都把彭娥的事迹收入“节孝”条目中：“晋彭娥，龙屋保彭氏之女也。永嘉之乱，娥负器出汲，闻贼至，走还，贼驱之溪边，有崤壁高数十丈，娥大号曰：‘皇天有神我岂受辱于贼耶！’以首触石，山忽开数丈，娥趋入，贼逐之，山复合，贼皆磔死，娥不知所至。”
　　看到此，明白了，历史从来都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完全可以根据记述者的好恶，进行一次次的改编。从上面引用的三则史料中，我们看出细微差别了——刘义庆所写的彭娥，是看到家人被害，愤怒之极与贼格斗的彭娥；而顾达所写的彭娥，是担心被贼玷污，于是效仿共工怒触不周之山的彭娥。这两种说法，反映了不同朝代的人，对妇女操行所持的不同价值取向——在明朝文人顾达看来，女子遇到强人时，宁可死掉，不可受辱，不主张与“贼人”搏斗，只要保全女子的贞洁就可以了。
　　那么，清朝人咋看待彭娥呢？
　　清雍正五年（公元1727年），宜阳知县沈至总修葺女几祠时，干脆把女几祠变成了节孝祠，除了敬奉彭娥外，还把当地60多名节烈妇女一股脑儿地集中到这里。查阅《宜阳县志》中《烈女》部分，发现收录的节烈妇女竟多达百人，真是蔚为大观！看后令人心寒。
　　这些受表彰的节烈妇女中，有挖胸割股为公婆治病、冲饥的“孝妇”——生生地把自己的乳房或屁股蛋给割了！有破面自残、誓不外嫁的“节妇”——烧一锅沸油往里倒盐，盐粒溅起油花，把自己弄得一脸麻子！有断臂剁手以示清白的“贞妇”，更有为保贞洁投井跳崖而死的“烈妇”。查一下《宜阳县志》，仅清代同治元年（公元1862年）捻军破宜阳时（旧志中称为“皖匪之乱”），以自杀避敌的妇女就多达59人……
　　那么多的妇女，而且大多是年轻妇女，为了维护自身的节操，为了遵从“好女不事二夫”、“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伦理道德，纷纷自残或自杀，葬送了如花生命，做了无谓的牺牲，真是可惜可悲可叹。其中，有位妻子在丈夫死后下葬时，临穴自投，以身殉夫，大家看了都叫好。好一个节女——视死一身轻若叶，反把愚蠢当女杰！呜呼！ 写到这里，再也无言，掩卷漫说彭娥怨，古代女子实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