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利欣

2007-09-14 15:26:13 　　
　　 读川端康成的作品是我二十岁以后的事情。之所以提到二十岁，我总觉得二十岁之前和之后是有很大分野的。就像1925年的川端康成，他或许还不能设想自己会在40多年后自杀，或许还没有对他自杀时的一些细节及心情做些必要的设计与预测。
　　 最开始读川端康成的理由，无疑是受了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身份的诱惑，心情变得很迫切。虽说并不是每个被称作文学大师的人都让人叹服，但他们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各神，头上都罩着一圈神秘的光环。怀着这样的心情去读，读着读着，就读出了川端康成的细弱凄美，好似山间野径初秋的幻想，芦荻参差的野渡无人，又让我无端地联想到被沉溺井中的珍妃头上那慈禧太后尖尖长长的手指。这就是川端康成笔下文字的力量。而这力量首先脱不开思想的力量。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川端康成，被他感染，并对他怀有某种不能言说的敬畏。原因之一，是川端康成和那些我所喜爱的作家、艺术家一样死于自杀，海明威、杰克·伦敦、凡·高和他都是自己结束了生命。他们使人认清价值和令人深思都是在他们死后才真正地开始。这让我产生敬慕和执迷状态的神往。
　　 在我没弄明白川端康成自杀原因之前，我一度费解，为他的自杀感到遗憾，并依照我自己的胡思乱想一一猜测，可能性最大的也许是他失去了世间的最爱，但是都没有让我自己满意的结果。等我过了二十岁之后，眼界、思想、观念的分野随之在二十岁的前与后出现了，并拉开了巨大的差异，待我惊诧地意识到这一点，这差异已经不可弥合如新。我知道，这是岁月有痕使然。我于是寻找自身的原因，开始清楚地明白那种源于自己对死的恐惧，不光是对死后肉体消亡的恐惧，更是对内心之死精神不再的恐惧。这种恐惧较之前者，更让人觉得不堪沉重的负荷，困扰人的内心直到凌晨入睡的最后一刻。
　　 1925年的冬天，26岁的川端康成是确信“人类继续存在是庄严不可侵犯的”。风华正茂的作家不仅认为自杀是可笑的，还认为看见“人类可能面临末日的人”是可笑的，川端康成还找到了生命存在的理由：爱。
　　 但是我们知道，川端康成最终还是自杀了，他似乎证明了自己的推测：“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会从迄今的努力的道路上倒退，就如投向空中的石子，力尽之后就会掉落在地上一样。”川端康成在1972年像他说的石子一样掉落在了地上。
　　 再看到路上的石子，我便不由地想到川端康成，那曾被他视作生命存在理由的“爱”也没能缓冲他沉沉地下坠。人的一生就如石子一样，投向空中时的上扬和坠落是人存在的过程，一待落定就是人们结束思想之时。任何一个人都曾面对过自己存在的状态，同样都热爱着这个奇妙的生命体，因为每个人都无法完全解开这一生命体此一时彼一时的秘密。然而，这一生命体完好地存在时，免不了要和现世的世界发生着这样那样的碰撞，有许多时候还会发生很难融合的窘迫与无奈。遇到这种情况，人们都要给自己的生存寻找足够的理由，当所有的理由都难以支持自己对抗死亡的玄妙，自杀就从隐身处轻飘地走出，实施它惟一也是最后的开始。我相信许多人都不能正视死亡，不敢正视死亡，连我自己都不例外，所以想方设法地逃避，拒绝，这才有了太上老君和炼丹术士煽风点火的营生。但是当我读过了川端康成，条分缕晰地检视我自己的成长过程，我变得无比轻松起来。我希望人人都能接受死亡。接受死亡是种多么从容的心态，它比逃避或者拒绝有着更为悲壮和凄美的色彩，像一切物体抛出后都必然归于大地，融入大地。
　　 能够看见人类末日的人们，某种意义上来说或许是真正的勇士，而川端康成我想他是没有看到人类的末日却已经预见了人类的末日，他再也不愿信赖这个世界。但没有人能够超越生命经验去反抗遥远的幻想，这使得任何一种自杀都不能摆脱形而下的阴影。而川端康成的死，是一种内心之死，内心之死一旦明白无误地昭示给他本人，他便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如何迎候它。内心之死，是事先预知了人类的末日，不论是自然界将要突然降临人类的末日，我想还有伦理的、道德的、思想的、理念的等等的末日。这一切，似乎不可述说，让你我堆起一捧捧体悟的柴火，煮沸了思考的容器，最后，连我们自己都被一一地蒸发掉了，融入了大气里。
　　 不能说川端康成的自杀是对自己的背叛，因为出生伊始到有了思想的能力，直至整个生存的过程，都没有声明和契约要我们对肉体绝对保持忠诚。这种忠诚没有什么意义，意义仅存于那个独特的过程之中，需要说明的只是那个过程当中有着怎样的思想轨迹，并留下些许的痕迹。
　　读了川端康成之后，我觉得他和海明威和杰克·伦敦是那样的不同，而和凡·高有些相似之处，这使我惊叹世间竟存在着这样的迥异：这世间有完全不同的物种，物种的多样性就有着它的丰富性，以及不可重复性。川端康成和海明威和杰克·伦敦还有凡·高，就都是不能被仿制的种类。即使使用克隆技术，也“克隆”不出第二个川端康成，第二个海明威，第二个凡·高，因为他们独独属于他们的时代。我喜欢并崇尚那个有他们存在过的时代。正是由于他们的个性魅力，在某个世纪我们能与上帝握手的时候，无不怀有一种骄傲和尊严，我们人类群体中的某一分子，没有依照上帝造人之初的意愿去活，而是活出了独特的自我。他们已经远远地离开了潘多拉的盒子。我因为他们的自我和个性，从而找到了我存在下去的理由。
　　 当初落笔的“是什么不可述说”，究竟是什么不可述说呢？我想了想对自己说：就按它的不可述说，在无言中静默罢。

作者：222.184.28.*   回复：0   发表时间：2010-02-17 00:54: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