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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楼] 喻咏槐长篇小说《村路》连载——第五章

第五章
能人张满阿公

从古老的双凫镇往南去,过沩江水泥大桥,穿石峡山,沿着那条曲里拐弯的石子小路,越往里走,山越深,树林子越密,走着走着忽然便会遇到一座大山。这山叫马鞍山,高高的山脊之间出现一个低洼处,好像是有人用锯子精心地锯出来的,线条柔和而匀称,远远望去,真的就像一个马鞍形状。老辈人说,这座山其实是由一匹神马化成的。你若是站在比它更高的望百峰山顶上看,它就像一匹奔跑的骏马。那一条石子小路正从马鞍山低洼处穿过,沿着山势向两面延伸,实在像一条随意挂着的马鞭子。是哪个神仙将马丢失在这里?神马怎么会在我们那里化成一座山?大概没人能说得清。
还有一条绿色的小溪,静静地流淌……
山冲里自称半个神仙的陈三哥说,你看过《孙悟空大闹天宫》吗?戏里有个二郎神,喂了一条天狗,二郎神带着这条天狗和孙悟空斗法,孙悟空被这条天狗咬了,跌倒在地上,就被二郎神抓住了。后来孙悟空成了佛,一直记恨着这条天狗,趁着二郎神打瞌睡的时候,将狗引出来,追着狗打。最后一金箍捧打下去,将狗的脊梁骨打弯了,天狗就化成了这座山。陈三哥接着说,我还不知道吗?我站在望百峰上看过半天,这座山根本就不像一匹马,硬是一条狗的样子。
不知什么原因,我不喜欢陈三哥这种讲法。在我的眼里,那条山路更像一条黄色的小溪,颤颤抖抖地流下来,又分出许多的支流,牵连着山脚下的家家屋舍。那绵延的长长的山脉大概就是马腿吧,延伸下来就形成一个山冲,山上尽是栗树柴,这就是栗树冲的由来。幸亏这时候张满阿公来了,他刚从食堂里吃过饭,迈着慢悠悠的步子坐到了我家的地坪里。那天不要出夜工,生产队也不要开会,又吃过了饭,村里的大男细女喜欢坐在一起凑热闹,听老人讲古。
张满阿公也是山冲里见过世面的人。他读过五年私塾,看过很多古书,他讲得薛仁贵征东,讲得诸葛亮的空城计,还讲得八洞神仙的传说。这时便和陈三哥争论起来,他说陈三伢子你胡说八道,神马就是神马,哪来的天狗!你这样讲会要遭雷劈!张满阿公于是喷着唾沫星子,也讲出了一番来历。他说这匹马是关云长的坐骑,当年关公被孙权斩了以后,他的赤兔马驮着他的灵魂到处跑。关公要归位了,他老人家听说我们这里有个望百峰——站在山头能望见一百座山峰,便慕名而来。可是他站到山上一看,将四周的山峰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只有九十九座。无论如何都少一座山,关公很失望,于是伤心地在天空中呼喊,还我头来,还我头来!这时赤兔马便在这里默默地化成了一座山。关老爷不就在我们望百峰归位了吗?你去看看望百峰上的关帝庙就知道了,还争什么,怕是吃饱了撑的。
山冲人大都站在张满阿公一边,陈三哥脸胀得彤红,脖子上青筋直跳。他翻着白眼说,反正这座山不像一匹马,我不和你老人家争了,争你不赢还不行吗?这时张满阿公便很高兴,掏出裤腰带上的烟荷包,卷开了喇叭筒烟。陈三哥笑嘻嘻地凑拢去,大大方方地拿过张满阿公的烟荷包来,卷了一支特大的喇叭筒烟,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陈三哥自动认输,就有权利抽张满阿公的叶子烟。他若是还敢和张满阿公争论,我想张满阿公是绝对不会充许他拿叶子烟的。
这时张满阿公说,陈三哎,我张满老倌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长,那赤兔马怎么变成山的,你讲得出吗?对门的摇篮坡怎么来的,墨水河到底叫什么河,还有公公坳、婆婆坳的来历,你晓得吗?这山冲的每一块石头我都讲得出来历。
陈三哥抽了张满阿公的叶子烟,大概是为了讨好,说,满阿公您懂得多,您就给讲讲吧。这时张满阿公忽然头上冒出了汗来,他说我刚吃过饭肚子怎么就唱空城计了,今天没得神思讲了,回家早点睡了吧,一觉睡到大天光。摇摇头,叹口气,起身走了。人们忽然都有些无精打彩的样子,一个个便起身离去,身影默默地融入夜的黑暗之中。
但我至今还记得张满阿公讲的关于金耙仙女的传说。我们栗树冲的低洼处有一条小河流过,它从远远的望百峰山脚下曲曲弯弯地流出来,又弯弯曲曲地向远处的回龙山脚下流去,汇入比它大得多的沩江。因为小河下游的沙子都是白色的颗粒,像是粟米,所以人们就叫它粟溪。流到我们村子这一段,河底尽是黑色的小石头,乍一看,水都好像是黑色的。老辈人说,望百峰下有一个读书人,后来中了状元。河里的石头和水都是他日日夜夜洗笔的墨水染黑的,所以就叫墨水河。张满阿公就有不同的说法,他说应当叫做仙女河才对,什么粟溪,什么墨水河,那都是无知的人乱喊。不信你到它的上游去看看,河里尽是黑石头,一绺一绺的,不是刚用耙头耙过的样子吗?那时候山冲里常常闹旱灾,一位私自下凡的仙女路过望百峰,觉得山冲人可怜,就取出头上的金簪,吹一口仙气,金簪便变成了一把金耙头,一夜就用耙头挖出了一条河来。可她正疏通着河道,将石头往小河的两岸抛,将土地老倌的屋子打坏了,土地老倌吓坏了,照这样下去,只怕自己连安身的地方都没有了,于是他想了个办法,就学公鸡叫。仙女以为天就要亮了,再耙下去只怕上不得天,耽误久了会被玉皇大帝发现,河道还没疏通得很好就只好飞上天去了。临走,她慌慌张张将宝葫芦往下一倒,望百峰的崖下便冒出了水来。你看,那水是一线一线地滴下来的,天下雨也好,天大旱也好,都是那么滴水,那个村子不是就叫滴水崖吗。你再去看看河的上游,看是不是那个样子。石头上还有一个一个的耙头齿印,这还有假吗?
上中学以后我请教过教我们地理的刘老师。刘老师对那些传说却不屑一顾。他说,那还不简单吗,小河的水长年四季往下流,细沙子都推到了下游,越往上游走石头当然就越大了,叫什么河都是无所谓的。马鞍山嘛,那名字取得倒不错,确实像一个马鞍的样子。你们那个山冲风景是好,可就是太穷,没有什么特产,再好也没用。我回来将刘老师的话给张满阿公说,张满阿公两片厚嘴唇一撇,说,你们的刘老师他晓得什么,一个书呆子而已!按他的说法,那世上就没有神灵了吗?你不要听他瞎说,你读你的书就是了。
——地坪里空空的了,天忽然下起小雨来,四处一片黑暗。我这才感到肚子饿了。1960年,正办公共食堂,我们小孩子一天大概是六两米的定量,一餐二两米,用瓦钵子蒸着,外加一瓢酸菜汤,里面一个油珠子都看不见,吃了饭同没有吃饭一样。我也没有了到外面去玩的兴致,真的不知道怎么打发这一段寂寞的时光。也不知道黎志光他们在哪里玩,说不定他们这时已经睡了。
我懒洋洋地走进屋里去。
里间屋关着,从门缝里透出昏暗的灯光,屋子里传来一种细细的嗡嗡的响声。那是好熟悉好动听的石磨转 动的声音。我知道这时候父母亲在做什么,不由心里一阵惊喜。
我先是有意清了清嗓子,免得吓着了他们,然后轻轻地推开门。窗户照样用一块破布遮住,父亲果然正在摇着一副小石磨,母亲正将一点一点的谷粒往磨眼里放。随着石磨的转动,谷粒便变成粉末往四面洒下来,落在石磨底下的盘箕上了。我看见石磨周围已经落满了一圈的碎米粉。但谷壳还是粗粗的,我知道母亲等一下又将谷壳捧起来一点一点放进磨眼里去,可能要磨上三遍,直到将谷壳磨成碎粉为止。父母亲一齐朝我望了一眼,又转过头去忙乎他们的了。我不知道大人们从哪里弄来的谷,更不知道他们何以能够私藏一副石磨。我只知道等一阵就有东西吃,今天晚上肯定不会挨饿了,于是我的情绪便禁不住地激动起来,瞌睡也没有了。我懂事地悄悄将门虚掩,静静地坐到门外的台阶上,等着那幸福时刻的到来。
这时雨停了,但月亮还是躲在云层里,山村一片黑暗。没有狗叫,没有人声,只有一个个屋场里不时闪烁几下灯光。我知道在这样的夜里,山村人都在为填饱肚子而谋划着、忙乎着。有的在家里偷偷地弄东西吃,家里没有吃的就会像夜游神一样溜出去,到生产队的菜地里或者苦荞地里去偷。但队里总是派人守着的,如果被抓住,就送到队里保管室关一夜,第二天还要挨批判挨斗争。村里办公共食堂以后,每家的炊具都要充公,连碗筷也不能留下。大队工作队曾多次一家一户地搜过,无论搜出粮食或炊具都要充公,还要写检讨书四处张贴。父母亲是怎样逃过了工作队的搜查呢?后来我终于发现了这个秘密。父亲深夜里搬开灶屋里的水缸,在地上挖一个小洞,弄到粮食,就藏在洞里,盖上一块木板,上面再铺上一层土,然后将水缸放上去。工作队员做梦也不会想到水缸底下有秘密。石磨就藏在屋子后面的树丛里,父亲在一棵歪脖子树下挖个坑,放进石磨后,也盖一块木板,铺一层土,再盖上树叶。要用的时候就取出来,用完了又放进去——我长大以后看电影《地道战》,看着老百姓藏粮食的镜头,自然就想起了当年父亲藏粮食和石磨的情景,禁不住会心一笑。我想父亲真是一个聪明的老头,但我冷静地分析,主要还是我家出身贫农,父亲平时劳动很卖力,大哥当着生产队的副队长,加上二哥又在城里当上了工人。他们到我家来搜查的时候,只是走走过场,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要不然,坳背冲地主出身的戴富平,将一袋小麦埋在尿桶底下的土里,方法比我父亲还要巧妙,怎么就被工作队搜出来了呢?人家能从尿桶底下搜出粮食来,就不能从水缸底下搜出粮食来吗?
此刻我知道小姐姐正在灶屋里烧水,一只小小的铁炉锅,用两块红砖架着,小心地往炉锅底下添着柴禾。等水烧开了,母亲就会将碎米粉撒进开水里,用筷子使劲地搅。为了弄得稠一点,可能还要撒上一些谷糠,再放一点盐。能喝上一碗碎米糊糊,就能睡一个好觉,说不定还能做一个有趣的梦。
后来粮食越来越少,连偷也没得地方偷了。到了1961年,田野里的野菜和草根都已弄光,没有毒的树皮也剥光了。很多人得了水肿病,外村还有人吃白膏泥的,被泥巴胀死了。我哥哥有一次从公社开会回来说,荷叶塘有一个老人被拖拉机压死,车轮从人的肚皮上压过去,老人的口里、裤裆里尽是血和谷糠,还有树皮渣。传说一个比一个新鲜而吓人,说某村有个孩子在死前想吃一口白米饭,最后饭没有弄到,死时嘴里咬着一块破棉絮……
1961年在我心中的印象太深太深了。天空没有鸟,村里没有狗,也没有鸡鸭,那一年我连一只鸡蛋都没见过……
1961年冬天,村里的文化人张满阿公得水肿病死去。他是我们村里死去的第七个人。他将有关公公坳婆婆坳的传说也带走了。从此村里少了一个讲古的人,陈三哥少了一个争论的对手。陈三哥脸色凄然,他不是自称活神仙吗,他居然讲不出关于公公坳婆婆坳的传说。但他凄然主要是因为再也没有人像张满阿公那样大方地给他叶子烟抽。我不明白的是,张满阿公讲了那么多的故事,为什么偏偏没讲过关于公公坳婆婆坳的传说呢?至今都是一个谜。村里人谁都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我感到很遗憾。
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着患着水肿病的饥饿的人们。那里也留下我的足迹和身影……
张满阿公是我们山村里的能人。落雨下雪队里休工时,懒散的人们只能坐在火塘边烤火,勤劳的人在家里打草鞋,搓田索;而对张满阿公来说正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他能利用山村各种自然条件获取别人无法获取的食物。比如说春天下大雨时,别人只能躲在家里或者躲在被窝里睡一个难得的懒觉,而他却清早就跑出去捉鱼。下大雨时水沟就往池塘里灌水,塘里的鱼便四处乱蹿,喜欢逆水乱钻,他站到水沟里去凭着一双手就能捉到鱼。他捉的鱼大多是鲫鱼或者青皮嫩,他说那种鲫鱼是最蠢的家伙,你碰到它时它躲都不晓得躲。也有人想学张满阿公去捉鱼,即使你和他在同一条水沟里,明明感到有鱼撞了你的手,但水急鱼快,怎么也捉不住,你眼看着他把一条一条的鱼捉上岸也只能干瞪眼,还以为他有什么神法呢。
夏天他喜欢背着一个篾篓子在田野里转,他低着头,沿着田埂一圈圈地走,不时地弯下腰去抓鳝鱼,一次能抓几斤呢。他一眼就能看出哪一个洞里有鳝鱼哪一个洞里没有鳝鱼。他还到山里去捉蛇,无论怎样毒的蛇也敢捉,捉了就卖到镇上的土产公司去,换回油盐和火柴。在乡村,像张满阿公这样的能人,挣钱找食物的门道总是比别人多,但他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反倒饿死了,这是令人难以理解的事情。
张满阿公在冬天还能捕黄鼠狼呢。他用木板做成一只长方形的匣子,匣子里有一只机关,

作者:李思枚   回复:1   发表时间:2011-03-16 11:3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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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木笼子放在黄鼠狼经常出没的地方,打开笼子门,在笼子里放上一撮鸡毛加上一把炒熟的大米或者黄豆。不知天高地厚的黄鼠狼钻进去,当它去碰那些诱饵时肯定就碰着了机关,木笼子“咔”地一声就关住了。任它怎么挣扎也无处可逃。清早,张满阿公去收笼子时,将一只麻袋套住笼子口,打开门,黄鼠狼一见打开了门,拼尽全力往外一冲,就落进了麻袋里。张满阿公眼疾手快,将麻袋口一把抓住,黄鼠狼就被活捉了。每一个冬季张满阿公都要抓到好几只黄鼠狼。黄鼠狼的毛皮可以卖到土产公司,黄鼠狼的肉用盐腌了,做成腊肉,味道很鲜美。
张满阿公,您告诉我抓黄鼠狼好啵?我拜您为师呀!我对张满阿公说。
张满阿公笑着摇摇头说,小七呀,你是个读书的人呀,你将来要到外面去做大事的,你别学我这一套三教九流,没得出息的。
您这也是一门了不起的技术,我真的想学嘛!
张满阿公苦着脸说,我这也是不得而已,这是一种杀生的事啊!杀生多了是没得好结果的,将来死了阎王爷还要找我算帐呢!
我当时认为张满阿公太保守,不愿将捉黄鼠狼的技术教给我。但我没有仔细想一想,一个山村到底有几多黄鼠狼,还用得着带一个徒弟吗?你如果学会了抓黄鼠狼,那张满阿公不就喝西北风了吗?从那时起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乡村人有些绝技概不传人,即使带徒弟也宁可带远方的而不愿意带近处的,那是担心别人抢自己饭碗呀!当然我并没有记恨张满阿公,他老人家待人总是那么和气,当他吃野味的时候,你碰上了,他一定请你尝一尝,从来不小家子气的。因为有了张满阿公,我吃过黄鼠狼的肉,吃过老鼠肉,还吃过马蜂蛹呢。
提起吃马蜂蛹,我还对张满阿公充满了感激之情呀!
我七岁那年得了一场病。脸色发黄,一天一天地瘦下去,而且常常尿床。父亲带我到镇上医院看过医生,吃了好多药,但我的病总是不见好。是张满阿公治好了我的病呢!但当我吃一种药的时候并不知道那是张满阿公送给我的马蜂蛹。他将一种小手指头大的黄黄的颗粒用撮箕盛着送到了我家。母亲将一些颗粒和在鸡蛋里蒸熟,每天晚上吃一小碗。我当时并不知道那一碗东西就是马蜂蛹。我只知道用那种黄色的颗粒蒸的蛋很好吃,但母亲并没有告诉我那是什么东西,她只是每天给我蒸一个蛋吃。不知不觉间,我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我变得浑身有劲,变得红光满面,再也不是那个面黄肌瘦的黑孩子了。而且,我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尿过床。当我知道是他送给我的马蜂蛹治好了我的病时心里是多么地感激他老人家。其实当时的情况是,张满阿公正好挖了一窝马蜂,他得到了十多斤马蜂蛹。他和我父亲一直是好朋友,他看到我面黄肌瘦的样子,就将几斤马蜂蛹送给了我。正因为这一次的经历,我才提出来要向张满阿公学抓黄鼠狼。当他不答应我的要求时我怎么会记恨呢?于是我又对他说,满阿公,马蜂蛹到底是什么东西呢?它怎么能治病呢?
马蜂蛹就是马蜂崽子呀!你知道你当时吃了多少马蜂崽子吗?有整整五斤呢!你也是运气好,正巧就赶上我挖了一窝!有时一年都难得挖到一窝呢!要不,我们怎么会说你将来是一个有运气的人呢?
我问,那马蜂蛹怎么就能治病呢?
你想想世界上的人有多少人能吃到这种东西?它是一种大补元气的珍品呢。喂奶的女人吃了,孩子就有奶吃,老年人吃了可以增寿,小孩子吃了一辈子都不会患亏损元气的病呀!张满阿公这样说。
当时我对他的话还是半懂不懂的,但我知道马蜂蛹是一种好东西,是那种东西将我的病治好了。这时张满阿公就跟我说起了挖马蜂窝的故事。说着说着忽然就停住了,他说,小七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不是一只马蜂吗?我朝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一只黑色的马蜂在空中飞。它落在一片树叶上停了停又迅速地飞走了。我终于看清了,那只马蜂有小手指头那么大,浑身黑得发亮,头上有两根须,屁股高高地撅起来,腰身细细的,有一圈深黄色的箍,好像一个威武的将军扎着一根黄色的腰带。它无论是在天空中飞还是落在那里,都是不可一世的样子,还发出一种“嗡嗡”的声音。张满阿公说,马蜂是一种极其凶恶的昆虫,人或者牲口要是被它螫了,轻则晕倒,重则能致死。如果有人或者牲口不小心闯进了它们的禁区那就很危险了,那时会有成千上万只马蜂一齐袭来。这家伙危害还真大呢,樟树冲一头牛牯不小心闯入了马蜂的禁区,身上被螫了无数根马蜂针,结果不到半天就死去了!
这时张满阿公说,小七,我们到对门那座山上去,那里肯定有马蜂窝。
其实张满阿公早几天就看到那座山上出现了马蜂,但一直还没有找到它们的窝。这天我们上得山来,天空中果然有马蜂出现。张满阿公将一坨发臭了的猪肉挂在一棵小树枝叉上,离得远远地守着。我心里有点发慌,躲在张满阿公的身后,担心马蜂会突然向我飞过来螫我一针。但那只马蜂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忽然就落在了那一坨肉上了。它将嘴巴使劲钻了进去,屁股翘起老高,两只后腿使劲地撑在那坨肉上。张满阿公喜形于色,悄悄地走拢去,将一根黄色的线轻轻拴在了马蜂那一只后腿上。那一只马蜂可真贪婪,腿上拴上了一根线都没有发觉。张满阿公说,马蜂最喜欢吃的就是发臭的肉,它吃肉的时候是全心全意,哪里还顾得上别的危险。这时那只马蜂终于飞了起来,它腿上那根线在空中格外地显眼。张满阿公说,这下我们就能找到马蜂窝了。
张满阿公在前,我跟在他身后,远远地望着那只马蜂在前面飞,我们一直跟着那只马蜂,爬过了两道山岭,最后看见它落进了一片草丛里。这时天空出现了很多的马蜂,一只一只都飞往同一个地方。张满阿公说,马蜂窝筑在地底下,有好几尺深,里面很大,洞口却很小。它们从来不成群地飞进飞出,总是分散活动,要发现它们的洞是很难的。只有引诱它们吃臭肉时拴上一根细线,才能找准它们的窝在哪里。这下好了,我们可以挖到一窝马蜂了。但白天不能去挖,白天去挖是很危险的事情。挖马蜂窝只能在晚上。
今天晚上你跟我去挖马蜂你怕不怕呢?张满阿公说。
我是多么想跟着张满阿公来挖马蜂呀,那时我心里虽然有些紧张,但还是壮着胆子说,我怕什么呢,我一点儿都不怕!
不怕就好,今天晚上你就跟着我看稀奇吧,你可不能告诉别人啊!张满阿公说。
黑夜终于来临,只有淡淡星光,正是烧马蜂窝的好天气。张满阿公扎了一只枞树皮火把让我背着,他扛着一把锄头,背着一个布包袱,还提着一只木桶,木桶里有一只竹唧筒,就是那种能喷水喷出好远的唧筒。他告诉我,马蜂这种东西机警得很,它们晚上睡觉时还有哨蜂站岗。离洞口大约三十步处有一道弧形的警戒线,那些哨蜂就落在洞外的草丛里,一旦发现有动物侵入警戒线,那些哨蜂就会对着它射来,离洞口十来步远的地方还有一道弧形的警戒线呢,一听到第一道防线的马蜂发出警报,它们也会不顾一切地射过来,而且洞里的马蜂会一齐冲出,誓死保卫它们的窝,没有什么动物能逃过这一劫。
到了洞口,你远远地躲在那里只需看热闹就行了,我没有点火时你千万别发出声响啊!张满阿公悄声地说。
到了有马蜂窝的那座山岭上了。张满阿公先从沟渠里舀上来一桶水,将包袱打开,原来是一大团破棉絮,还有一只盛着煤油的玻璃瓶。他叮嘱我蹲在远远的一棵树下朝那边张望,不要发出任何声响。
张满阿公用包袱布裹住头,猫着腰,静悄悄地接近马蜂洞,在离洞口四五十步的地方就停下来了。他用竹唧筒往桶里汲满了水,朝着洞口成扇形地向前喷洒。这是迷惑马蜂的最有效的方法。因为那些哨蜂潜伏在草丛里,作着随时准备迎敌的准备,水喷过去时,水珠便落在马蜂的翅翼上,这时它们以为天下雨了,于是发出“嗡嗡”的声响,开始往洞口撒退。当它们退回洞口第二条防线时,张满阿公继续前进,再走二十多步远,又一次朝前喷水。眼看所有的马蜂都退回洞里去了,只听见从洞口传出来一阵“嗡嗡”的声音时,张满阿公拿起那一团棉絮朝着洞口飞快地扑去,一下子就将洞口死死地堵住了!这时他兴奋地喊,小七你快来!并示意要我将火把和煤油瓶子递给他。我飞快地跑过去,递过火把和瓶子,并且帮他打开了盖子。说时迟那时快,他将那只火把紧紧地抵住棉絮,将煤油洒上去,擦燃了火柴,夜空中立刻腾起熊熊大火。刚刚将火点燃 ,他拉起我就跑,跑到远远的一个草坡上,伏下身来,并将一块塑料布裹住了我的头。
这时惊心动魄的景象出现了,火团燃烧着,照亮了天空和山野。藏在地洞里的马蜂群发出巨大的嗡嗡声,那响声像闷雷又像山洪,连地皮都震得有些发颤。紧接着,随着一声钝响,惊惶而愤怒的马蜂群,不知用什么力量竟将那一团塞得死死的正燃烧着的火把连同棉絮顶了出来,推到离洞口四五步远的地方。洞口冲开后,成千上万只马蜂从地底下射出来,像一股黑色的喷泉。但令人惊讶的是,它们飞出洞来并没有四散飞逃,而是从四面八方聚集成群,朝着火堆撞去,企图将大火扑灭。但它们一接近火苗,翅翼便被烧掉,立刻扑啦啦掉落下来。它们还不后退,又一个劲地向火堆爬去,直到被烧死为止。我这时看一看张满阿公,火光中,他也似乎被那壮观的场面感动了,苍老的眼里闪出了泪花。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壮烈的场面。当时我想,马蜂虽然危害人类,但它们这种视死如归的精神使我少年的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
火光渐渐地熄灭了,一股扑鼻的香气在山谷间回荡。能听见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还没有被完全烧死的马蜂或者是当时被烧晕了这会儿又醒过来了的马蜂在爬动。张满阿公说,要等到天亮之后才能来挖马蜂窝。晚上看不见,那些没有烧死的马蜂还会爬过来螫人。
他说,我们回去吧,明天再来挖马蜂窝!
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我的眼前一直闪动着无数的马蜂与大火搏斗的场面,眼看睡着了,又突然惊醒。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了,爬起床来就往张满阿公家里跑。我还想跟着他去山坡上挖马蜂窝。但当我来到他家时,他已经将马蜂窝挖了,掏回一撮箕的马蜂蛹。那些马蜂蛹嫩乎乎的,圆鼓鼓的,一样的淡黄色,一样的大小,好像经过挑选的金色的蚕豆种子。张满阿公这时正坐在灶屋里抽水烟。他默默地望着那一撮箕马蜂蛹,说,哎,要不是它们螫人,我还真不忍心去烧它们的老窝呢!你看,每一只蛹其实都是一条命呀!接着他又自我解嘲地说,也活该三阿婆有救了。我正想给她挖一窝马蜂,果真就挖到了。你看看三阿婆,病得骨瘦如柴,想吃一顿肉又没有钱买。吃了这些马蜂蛹,她的身体肯定恢复得很快呢!
张满阿公将一大菜碗马蜂蛹用油炸了,又拿出一杯酒来。他拈一粒马蜂蛹放进嘴里,又抿一口酒,吃得津津有味。他要我吃,但我只是摇摇头。不知为什么,我明知道那些油炸马蜂蛹味道肯定很鲜美,但我就是一只也没有吃。要是我知道马蜂死得那么悲惨,去年我就不会吃那些马蜂蛹蒸蛋。但我又多亏了那些马蜂蛹呀!
那我们就将这些马蜂蛹给三阿婆留着吧!张满阿公说。
几年以后的1961年冬天张满阿公得了水肿病死去。当时我心里也很难过。张满阿公,你不是村里的能人吗?你挨饿的时候怎么不去抓鳝鱼和泥鳅,怎么不去掏马蜂窝呢?村里那么多人都挺过来了,像你这样的能人反倒饿死了,真是令人痛心呀!我后来才知道,他凡是抓到的能吃的东西,都送给了三阿婆。怪不得三阿婆体质那么弱的人倒是挺过来了,而他却没能挺得过。
有一天我从张满阿公家门口路过,只见他全身浮肿,面色蜡黄地坐在门口,靠着墙壁晒太阳。我说,满阿公,你饿了不会去抓野物来吃吗?
张满阿公叹了一口气说,哪里还有什么野物抓呀,村里连一只老鼠都没有了呀!哎,造孽呀!便低下头去养神,再也没有说话。

附录:

也许你并没有跟张满阿公去烧过马蜂窝,而仅仅是听张满阿公跟你讲起过烧马蜂窝的情景。或许是因为张满阿公送的马蜂蛹治好了你的病,你受到了感动,从而幻想过烧马蜂窝的场面吧。或许只是做过那样的梦。但那动人的情景确确实实留在你的记忆里。当你很多年以后回想往事,哪里还分得清是实有其事还是一场梦呢?……
——当我们回想往事时,谁能说得清我们是确有过那样的经历还是做过的一次梦?谁也不可能将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事情记得那么清楚呀!生命的过程也许只是留在人的记忆里的一种情绪,人的一生也许记不起真实的事情反倒能记起仅仅是做过的一次梦。生活施加给我们的往往是我们并不希望的,但梦里出现的就不同了,它可能恰恰是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无法得到的东西我们从梦里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你让我们不去记住那些梦境我们还能记住一些什么?三十多岁那一年你刚刚调到大学里任教,工作压力很大自不必说,仅仅是为了评上一个讲师,你也被弄得心力交瘁。你明明符合标准,别人明明比你的条件要差,但别人就是能评上你就是评不上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呢?那一年你得了急性肠炎,一个晚上要跑十几趟厕所,好汉经不起三把稀呀。你刚刚止住肚泻的那几天,全身软得站都站不稳了,但你还是没有请病假,硬是咬着牙坚持着上课。妻子看了心痛,从药店里买回几盒蜂乳给你补养身子,这时你自然想起了小时候得的那一场病,想起了张满阿公送给你的马蜂蛹,想起了母亲每天用马蜂蛹蒸蛋给你吃的情景。一幕幕往事立时浮现在你的眼前。但问题是那些装饰精美价格昂贵的蜂乳怎么吃了就一点感觉都没有呢?那玻璃瓶子里盛着的蜂乳鬼才知道是不是真正的蜂乳呢!这时你忍不住叹息着说,还是张满阿公好,还是张满阿公的马蜂蛹好呀!这时你便禁不住热泪盈眶地回忆着与张满阿公在一个黑夜里烧马蜂窝的情景。当你回忆那些美丽的往事时,你哪里分得清是真实还是梦幻?
——张满阿公已死去多年,你得了老年痴呆症。我们其实也无需多想,无论历史还是真实,凡是写到纸上的东西凡是留在记忆里的东西不都是人的一种情绪?我们哪里还能看到历史的真实和事实的原样呢?就算张满阿公还活着,就算你还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又能怎么样?也许你们两个人所讲的还对不上号呢!那时我们的麻烦不是更多了吗?
——我们就让你跟着张满阿公去烧一次马蜂窝吧。或许当时点火的人还是你也说不定呢!你宁可跟着张满阿公去黑夜里烧马蜂窝也不想去吃那些从商店里买来的高级补品。你宁可回到乡村也不想再回到城市,你宁可逃离今天而要回到昨天或者将来……
你站在故乡的土地上,望着绵延的山岭,自言自语地说个不停。

作者:李思枚   发表时间:2011-03-16 11:3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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