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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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死前,严重脱相,除了脸肿肚子大,其他地方皮包骨头,体重一百斤。他的身高一米七八。那些日子,他腹水的肚子鼓突出来,乌亮乌亮,像半只气球。有时他疼,会发出呻吟,类似枭鸣,我们就轻揉那半只气球,仿佛怕伤及里面的胎儿,这样他能好受一些。他好受时面部松弛。到后来,有时不疼他也呻吟,呢呢喃喃,如同他本人就是婴儿。都十天了,他下不了地,不和我们说话也不看我们,连眼皮都很少翻动。他的肝癌,是两个多月前查出来的,一查出来就是晚期,我们请教了几个专家,个个都是老刽子手,判他死刑眼都不眨,只是一个月到五个月的缓刑期长短不同。被判刑前,我爸挺健康,有点轻度的小脑萎缩,没什么症状。可随着医生帮他发掘出晚期肝癌,他倾诉的欲望突然强烈,絮絮叨叨,还疯疯癫癫,一个能把深沉玩得炉火纯青的中等级别的官场中人,竟一下变成了职业醉汉。他酒量不大,很少喝酒,一般喝了也不会多,偶尔多了也不耍酒疯。肝癌能激活人的语言中枢吗?没这说法。我们只知道,大量喝酒易导致肝癌,而小脑萎缩,倒擅长为语言设置障碍。我爸的状况,全拧巴着,让人怀疑他这两项毛病都系误诊。没误诊。经验总有不完备处。我爸是疯癫一个月后,忽然沉默的。他最初疯癫时,对那些前来探视的外人,我们这样解释:他糊涂了。一个人活到七十八岁,糊涂容易得到理解,即使伟人,七十八岁也该糊涂了。我用“疯癫”描述我爸,不是仅仅指他话多,而是说,他胡言乱语的内容,愈益离谱且愈益荒唐。他思维乱了。晚期肝癌查出来后,他的身体迅速衰竭。我们没告诉他得的啥病,这说明,不是过大的精神压力击垮他的。他已基本不认识人,很难一口气说完一个长点的句子,但他宣泄的欲望无以阻遏,只要面前有人,他就拼命说,没人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在说什么。说话时,他常张冠李戴,把希特勒说成克林顿,将巴以冲突和抗日战争混为一谈,见到我妈,他喊郭兰英或才旦卓玛,握着我手,他要么说政委来啦,要么叫老张或者小王——不知他指的是哪个政委与哪个老张或者小王。他话题博杂,涉猎广泛,从一只不时偷袭他的苍蝇,能说到一个国家该如何建立空中霸权,又能把悬在医院对面一座破败小楼上的横幅标语,与张铁生黄帅连在一起——那标语是:“认清形势,享受政策,抓住机遇,按期搬迁。”而张铁生黄帅,都是文化大革命时的“反潮流英雄”,前者是靠交白卷上大学的还乡知青,后者是与老师唱对台戏的小学生。依惯例,他说得最多的,还是以前他感兴趣的那些东西,由历次路线斗争,引发出对未来的判断思考。按以前的说法,重大路线斗争只有十次,后来连这十次也不提了,在十次之外,就更没有了;可我爸坚持认为,路线斗争有十四次之多。他悄悄对他们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说:斯诺先生,你是老朋友了,我可以把这十四次路线斗争的内幕都告诉你,为你《西行漫记》的续篇提供素材……他对这十四拨人的名字如数家珍,对他们犯错误的顺序和所犯错误的内容也表述准确,如果你乍一听他娓娓道来,会以为他是个身经百战的元老,在谈笑他令“胡虏灰飞烟灭”的往昔壮举。只有多听一会,被他夸张的、扭曲的、神秘化的表情和用词牵拉着走下去,你才会发现,这原来是个停留在旧时代里不肯前行的谵妄者,躁狂人。但有趣的是,陈述旧事时,他又能熟练使用时尚新词:“华山论剑”、“孤独求败”、“联手”、“比拼”、“作秀”、“力挺”,这使他的连篇呓语别有妙处,在有些人听来,比如我儿子刁阿斗或我妹刁星的女儿李小璐,这十四次路线斗争中的二十来个头目,活脱脱是些江湖杀手武林刺客:李立三、罗章隆、张国焘、王明、高岗、饶漱石……提到他们,我爸总把声音放低,好像担心隔墙有耳。他胆小怕事的性格特点,在使命感和责任心的缝隙间忽隐忽现:堡垒容易从内部攻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过七八年再来一次……通过反复引用伟人语录,他把一层层保护釉彩涂抹到身上。直到十天以前,他去厕所,忽然感到路途迢迢,无力举步,主动向别人伸出了乞求之手,这才住嘴,戛然告别了他关注的任何事情。厕所就在病房里,距床只有五六步远。我爸是凌晨死的。有些人死前有回光返照,他就有。那天轮到我妹刁星的丈夫李宇在医院值班守他过夜。子时左右,李宇坐在硬板凳上,双臂和头搭着床沿,打起了瞌睡。忽然,他听到我爸大声说话,他被惊醒了,他又看到,我爸挺着乌亮的肚子,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起来,那双嵌在胖肿大脸上的小眼睛,精光四射地扫视左右。这是夏季里一个无风无雨的闷热夜晚,令人窒息,在一片昏黑的特护病房里,我爸缄口数日后忽然出声,还艰难地挺着肚子坐了起来,并眼放精光,这把李宇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想退后几步。他没退。“老刁家人呢?”他听清了我爸在说什么。“老刁家人,都往前坐……”我爸的声音威风凛凛,有些喑哑,但很清晰,语调不躁狂,用词不谵妄,好像出自被小脑萎缩和晚期肝癌击中之前的我爸之口。李宇木呆呆地有点发懵,既对我爸的清醒感到惊讶,更为不知在我爸看来他算不算老刁家人感到困惑。他不姓刁,姓李。他伸手摸索我爸肚子,说爸,爸,我是李宇,你疼吗?喝水不?饿不?有尿没……我爸不看他,把他手从自己肚子上使劲推开,说老严呀,咱们居然跨进这二十一世纪了,不易呀……又说你们俩都挺有出息的,在新世纪里……显然,我爸的“老刁家人”里没包括李宇,他的话,是说给“老严”和“你们俩”的。“老刁家人”肯定包括我和我妹刁星这个“你们俩”,这没说的,“老严”虽然和李宇一样,不姓刁,但她是我妈,是我爸的妻子,是创造“你们俩”这“老刁家人”的另一半功臣,也可以归属在“老刁家人”里。李宇脑子稍一转弯,就把这关系理顺溜了,他立刻给我妹刁星打电话,我妹刁星又与我电话合计,我们一致认为,我爸这是回光返照。我们把电话打给我妈,接上她,去医院。这时的我爸,不显糊涂,见了我们三个“老刁家人”,有种孩子似的亲近与兴奋,他呼呼哧哧地给“老严”和“你们俩”做报告,“新世纪”是报告主题:“这样的观点嘛,我同意,新世纪就是……中国的世纪……”我低声对我妈和我妹刁星说,看样他不行了,叫我哥吧。我妹刁星也说,叫大哥吧。我妈最后说,叫刁北吧。我就出屋到走廊上,给我哥刁北打电话。这时是凌晨,东边天际正微微泛青。我哥刁北往医院赶时,我妈和我妹刁星一边一个地抱我爸拍我爸哄我爸,揉抚他肚子,不论我爸说什么,只要插得上话,她俩就一替一句当然也是轻描淡写地往我哥刁北身上扯:老刁你别光“你们俩”“你们俩”的,他们是三个,还有刁北嘛,应该“你们仨”才对——哦,也不对,还得包括晚晴和李宇呀,还有阿斗和小璐……爸呀,你看你精神头多足,这说明你身体好了,叫大哥来吧,大哥一来,“老刁家人”就齐了,等天亮了,咱一块回家……她们说话时,大家都紧张,包括站在门口的我,也包括站在床脚,毫无意义地摆弄我爸被子的李宇和我妻子晚晴。我们都担心我爸发火。多少年了,我爸不能听人提我哥刁北,别人提他他就发火,他常说,老刁家人里没这个畜生。但那时他更受理性主宰,发火的方式主要是不屑,只偶尔开骂。后来小脑萎缩和晚期肝癌击中了他,我们说什么,他都一阵明白一阵糊涂,唯有涉及我哥刁北,他光明白不糊涂,开骂已经不知道节制。有一天,我哥刁北过来看他,他非说我哥刁北是赫鲁晓夫派来的苏修特务,是使用了易容术的克格勃,害完斯大林又害毛主席来了,他要把我哥刁北驱逐出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中国领土……可这回,我妈和我妹刁星的火力侦察,没遇到还击,在“刁北”和“大哥”这两个词反复灌入他耳朵时,他的演说渐渐停止了,好像在听两个女人的劝说,又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与此同时,他的眼睛越睁越大,但很空洞,似乎黑眼仁一下涨满了眼眶。“来,刁北,离我近点,”忽然,我爸把头向我转来,是向门口转来,冲着我——冲着门口伸出了双手,“我看不清你……”我急忙上前,把我爸的双手握在手里:“爸——”“新世纪了,你也该,振作了……”我爸的精神头似乎又一下没了,说出的话有气无力。我连连点头,声声答应,替我哥刁北点头答应。“我知道,你说过,人和屁,一个样……哈,爸这辈子,就是个,是个屁。可你不是,你天赋好,又赶上,新世纪了,你不是屁,不是……”话没说完,我爸就死了,死去的瞬间,他盯住我,挺羞怯地笑了一下。他这是向我哥刁北发出的笑。敌对多年的一对父子,终于握手言和了,这让他这个好面子的父亲有点不好意思。这时候,我哥刁北正走下出租车,正冲进医院大门,正跑步上楼,正融入“老刁家人”都在的特护病房。他把我爸抱进怀里。我爸已经不是活人,但肌肤柔软,余温尚在,虽然眼睛闭上了,可活着时发出的羞怯的笑,还留在他胖肿的脸上。我哥刁北哭了。没有声息,珠玉成串。他泪水落在我爸的笑上。 二〇〇一年元旦过后,五号早上,我哥刁北回到沈阳。他坐的是北京始发的五十三次直达特快。这是一种新型客车,车厢整洁,卧铺舒服,很适宜睡眠。可我哥刁北睡得不好,整整一夜怪梦连连。他梦到有个女孩,在空中飘飞,不断膨胀像欲爆的气球。她想落地,却越飞越远,就又哭又喊,求他救她。我哥刁北救不了她,只能醒来。下了火车,走出站台,我哥刁北愣了一下,他发现,站前广场鬼影绰绰,满目都是骷髅与干尸,要么青面獠牙,要么骨架嶙峋。他怀疑他还在梦里。他摘下眼镜,揉揉眼睛。站前广场宽阔杂乱,乍望过去还对不准焦距,但移动其间的是些什么,不揉眼睛也看得清楚,看不清楚也猜得出来:没有鬼影,都是人影。只不过,欲雪的早晨浊气笼罩,乍亮的天光阴晦幽暗,人在咫尺,看上去也五官模糊,也衣饰朦胧。有时候,某人与某人凑得很近,已分得清彼此眼睛的大小与鼻梁的高低,也辨得出对方羽绒服的颜色与皮大衣的长短;但寒冷的早上,人们出现在站前广场,不是无事可干来闲逛的,不是来欣赏别人或被别人欣赏的。某人与某人,即便恰好撞到一起,也都情急切切,脚步匆匆,会迅即分开各奔东西,道句对不起或骂声眼瞎啦的时间都没有。他们视网膜上,假设曾留下过别人清晰的五官与确切的衣饰,也很快会再度模糊,重新朦胧,使每个人在每个人眼里,都如同鬼影。 也许别人不这么认为,是我哥刁北心思诡异。 我哥刁北汇入翩翩鬼影,踌躇片刻,走向广场西南角的公共汽车始发站,登上由站前广场开往天堂墓园的九路汽车。他没什么行李。他由沈阳去北京或由北京回沈阳,就像由东单去西单或由省图书馆回北陵小区一样,轻装简从。 破旧的公交车走走停停,蜗足龟爪。我哥刁北不以为忤,缩在车厢后边的硬塑椅上,比其他乘客显得安详,或者叫麻木。他腿上架着牛仔包,手上托本不厚的书。他上车早,有条件选择靠前的座位。他去了后边。在后边读书不惹人注意。书是屏障,我哥刁北一读上书,车内的人,车外的景,就全被他隔离开了,留在隔离带里侧的,只有他和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是瑞士人,哲学家,成年后,物质生活一直简朴,甚至寒酸;但他并非天生的穷人,没优裕生活可过。他爸是欧洲工业巨头,死后留有大笔遗产。可维特根斯坦像处理几双多余的袜子那样,把巨额遗产送了别人。这不足怪,富人向外撒金散银,是历朝历代都有的善举。维特根斯坦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的钱没送给穷人,没送给社会慈善组织,没送给某一研究机构或某一研究项目;除了个别穷朋友,比如诗人里尔克,他的钱,都给了比他更富有的哥哥姐姐。读到这里,我哥刁北沉思起来,眼睛里边没有了文字,但阅读的姿势一如此前。紧接着,在心里,他偷偷笑了,是会心之笑。他是穷人,却会心于一个富人。他读的书,是《维特根斯坦传》。他双脚冻成了两块冰坨。 维特根斯坦一生低调,六十二岁时死于癌症,死前曾受多种疾病纠缠折磨,特别是间歇性的精神危机,经常让他感到绝望。他留给这个世界的临终遗言,费人猜想,因为那更像罗素或萨特那种哲学家发出的感慨:“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精彩的一生!” 车厢内的跺脚声杂沓零乱,伴随着它们,我哥刁北度过了五十分钟的精彩阅读:九路终点到了。我哥刁北下车,快速步行五分钟后,钻进设在天堂墓园门口的保安室。保安之一认识我哥刁北,招呼我哥刁北取暖喝水时特别热情,但却腼腆。他总为称呼我哥刁北大哥还是叔叔感到为难。这个唇上尚未长出绒毛的孩子,考上过大学,因家里太穷没去报到。他和我哥刁北讨论过三本不同人写的《苏东坡传》。我哥刁北没落座的意思,捧着热乎乎的纸杯说明了来意。小保安松弛下来,在墓园示意图上略一搜索,麻利地指出我哥刁北要去的位置。“喏,这呢,遇毓的墓。”我哥刁北也看到了,示意图上,一个红数码边上标两黑字:遇毓。我哥刁北颇感意外。他没想到,两个叠音字的前一个居然是“遇”。几年前,这名字在他耳边最初出现时,他脑子里没有“遇”的概念,他还以为,那“YuYu”爸妈和墓园有关人员所称呼的,是死者乳名:“玉玉”或“郁郁”或“昱昱”或“豫豫”。她居然姓遇。这个姓,比刁还少见。我哥刁北应了一句:“唔,是遇毓。”
作者:218.2.43.* 回复:0 发表时间:2009-06-13 15:1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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