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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6部
刁小东 年龄:40岁 职业:任职于均安教育局,佛山作家协会会员、顺德作家协会理事 “我也曾被颂为太阳光下最光辉的职业,我也曾被赞为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也曾被喻为吐尽最后一根丝的春蚕,也曾被喻为燃尽自己照亮别人的蜡烛;虽然我们也曾被斥为臭老九,被讥为鲍鱼海参认不全的人,但在学生的心目中,我们是神圣的;在家长的心目中,我们是高尚的;在每个人的回忆里,我们是最难忘最可爱的。可是,曾几何时,我的脸上不再容光,我的脸上道道伤痕,血迹斑斑,被学生憎恨,被家长斥责,被社会口诛,被媒体笔伐。我是老师,是谁撕破了我的脸?”这段文字截取自刁小东在2007年发表的一篇名为《谁撕破了我的脸》的杂文。从1992年开始至今,刁小东在顺德从事教育事业已将近20年,从中学语文老师到镇教育局干部,他始终坚持用笔去记录和反映教育问题。 “且不要说你的文章随着你的离去而离去,有些文章是你还没离去就已经消亡。”这是在一次作家研讨会上让刁小东印象深刻的一句话。写具有现实意义和可读性的文字,是刁小东一直以来的原则和追求。 迷恋私立学校不可取 “我不大赞同家长把小孩子送到私立的贵族学校去,现在很多私立学校在用一些概念化的东西把自己包装成素质教育的天堂,再去忽悠家长的钱。例如大力鼓吹‘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很多家长信以为真,孩子仅读幼儿园、小学就掏了十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结果呢,孩子赢了起跑线,往往最后都输在了终点线上,甚至没跑到终点。”刁小东认为,以目前漏斗形的教育现状来看,初中以前学习的知识对日后的成才影响不大,关键是这段时期里养成良好的思维、品德、习惯,对人今后的发展影响最大。真正的知识学习,其实从大学开始也不迟。“提前让孩子接受过多的知识教育,只是比别人提前知道而已,价值不大。学习和成长是一项马拉松运动,在起跑线就全速猛跑的那个人,绝不可能坚持到最后;倒是一开始就在后面跑的那些人,一边跑,一边看看沿途优美的风景,在过程中会领悟很多东西。” “今年顺德的四大私立学校举办联考,有5000多名考生报名,部分人甚至要通过关系进入私立学校,这足以说明顺德人对私立学校的热衷。”刁小东认为,私立学校在顺德受到家长欢迎,财力雄厚,软硬件配套齐全,学生能考出好分数,这的确是私立学校的优势。而事实上市民都忽略了一点,私立学校毕竟是一个营利机构,日常管理相对独立,对学生的考核也多是“内部操作”,因此难勉有“灌水”之嫌。这几年他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小学进入私立学校就读的孩子,一旦没有考上更高层级的私立学校,再回到镇里的公立学校读书之后,他们的成绩绝大多数都不太好,很多甚至成为班里的绝对差生,家长为他读完小学所付出的十几万元基本上就是肉包子打狗了。当然,这不是在揭私立学校的短,而是在教育问题上,无论家长、老师,还是学校、社会,都应好好反思,对私立学校的狂热折射出当前公立学校质量参差的困局,值得每一位教育人反思。 山区教育的迷失 在顺德从教近20年,刁小东有点“当局者迷”的感概,对顺德教育事业的飞速发展有点“不知不觉”,但是回眸对比山区老家的教育现状,才发现两者之间已经相去甚远。 刁小东说起了家乡的教育现状。“国家提倡的‘减负’,珠三角地区是越减越重,山区则是越减越轻。”他说,这个“轻”,不是学生学业负担轻,而是山区教育的没落。随着更多人离乡别井到城市打工,在山区上学的孩子越来越少,教学经费的缩减直接导致教学条件的日益恶化,山区的大部分孩子从一开始就是“等着长大去打工”。“而山区县城的人口却快速膨胀起来,相应的教学配套跟不上,学位紧张,班级人数不断上升,有的初中一个班的人数就多达120人,坐前四排的人可能会认真听课,但是四排以后的人几乎没有谁是专心听讲的。这就注定了山区教育的悲剧———为经济发达的地方培养更多廉价的劳动力,因此,山区教育或农村教育是越减越沉重。” “虽然目前中国的高等教育入学率步步高升,大中城市甚至达到了80%的高比例,但是最后的结果并不好。道德教育的缺失造成了数量的优势并没有转化成质量优势。很多学校对学生的要求是:能出综合素质最好,不能出素质起码也要出分数,或者认为,先出分数,有分数自然有素质。最终导致学生有教育没教养,如同中国有法律没法治,一样的道理。”谈到中国的教育时,刁小东说道。 今年高考的作文题是《回到原点》,刁小东认为,最需要回到原点的是中国的教育,教育的原点是什么?就是孔子所提倡的“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但在当今多方利益博弈的教育环境下,这种回归本真的教育似乎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分裂状态创作教育小说 有思想,有观点,有忧虑,怎么办?刁小东想到了写教育问题小说。他喜欢鲁迅的文章,也读过很多贾平凹、冯骥才的作品,看过很多遍《中国民族性》,也读了很多次《丑陋的中国人》,从中学会了“正面讲,反面想”的思维方式。“现在的人读书太讲求实用,或者过分强调一种小资情调的读书。读书是有功利,但是更重要的是从读书中培养自己的思考方法。”刁小东说。 看看书,写写文章,表达心中的欲望和思想,让别人从自己的思想中得到感染并传承下去,这是每个读书人都应该做的。刁小东写过很多小说,分别为反映家乡状况的、大城市与小城市的生活差异以及教育问题的,其中关于教育问题的小说大多是在家访学生时激发出来的。“用论文来反映教育问题,看的人不多也不感兴趣,但是通过小说来反映就不同了,它可以让更多不同层面的人去关注教育。” 刁小东说,现在自己的写作处于一种分裂状态。写工作文稿的时候,可以很传统很正面;创作小说反映现实问题时,“就有点负面和反动”,在冷嘲热讽中透出尖锐沉重。对此,刁小东表示,“两种身份的调和,其实不难,就好比每个人都有两面性。” 早在2001年刁小东就完成了一部长达17万字的长篇小说《灰像》,讲述的是一个来自粤北地区的中学老师安国尔在上世纪90年代被分配到珠江边上的一个县级城市———中顺市,当时的中顺市正处于一种“衣服是现代,思想是农民”的大变动状态,乡村里纷纷盖起了学校,但是学校的门口却摆放着祖宗的雕塑,如何打破雕塑走出农村,如何处理外来教师与本地老师的思想冲突,成为了安国尔的头等难题,最终,安国尔打破旧俗,却为了让家乡的孩子也能拥有同样的教育而放弃了校长一职回到粤北任教。刁小东说这长篇小说“有自己的影子也有顺德的影子”,“小说选取的大背景是相当不错的,只是在操作上可能写得不大到位,因此没能发表。”用小说来反映珠三角地区教育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一直是刁小东的追求。 除了外来老师,外来工子弟也是刁小东所关注的。现在是一个人口大迁移的时代,越来越多的外来工子女跟随父母来到珠三角,他们要上学,要上正规的、便宜的学校。他们中大部分成绩优秀,但却遭遇歧视和不受重视,他们没资格升重点中学,前途一片迷茫。在小说《我来自四川》中,刁小东就塑造了一个来自四川的外来工子女角色,成绩名列全级第一,因交不起补习费而半途回老家念书的经历,深刻地反映了人文环境和制度环境对外来工子弟成长的伤害。 2006年获得顺德文艺创作“金凤奖”的短篇小说《绑架》是刁小东较为满意的作品,故事讲述的是在一个穷山区中,一位名叫郑经国的大老板因小三被人绑架失踪而要跳楼自杀的故事。文章的最后一段是这样的:“人群陆续散去,老王骑着自行车往家走,想着刚才的事,脑子里忽然冒出些古怪的想法:这不是自杀,而是绑架,一起非常严重的绑架事件,坏人绑架了郑经国的小三,而郑经国绑架了黄书记黄县长,绑架了公安局长,绑架了银行行长,绑架了他老王,绑架了全县的人民……”刁小东告诉记者,这篇小说反映的问题很尖锐,现在一个企业绑架一个地方的经济、民生、官场的例子比比皆是。 “这两年来有点觉得自己刁郎才尽了,因为所处的地方小,工作面窄,接触的人也少,这对我的文学创作杀伤力不小。”刁小东笑说,自己要重新专注到教育问题小说的题材上来,不是因为对其他领域的难以把握,而是在教育问题上的创作具备更多的价值。 ■闲话杂谈 关于“创文” “创文”是一项惠民工程,但切勿肤浅化。如何避免肤浅化?“创文”有其多项指标,现在我们提倡的口号中将“创文”缩减至不要乱扔果皮垃圾、闯红灯等日常生活习惯中,这些本来就是每个市民幼儿园起就应该遵守的行为规则。“创文”的关键是老老实实多做事,每个人、每个部门将自己的工作做到极致。 关于“故乡” 故乡情结,每个人都有。故乡在哪里?所谓故乡,就是指自己出生并生活过的地方,刁小东说自己和女儿在这一问题上有分歧,女儿肯定地说故乡是顺德而不是河源,因为她一直都在这里生活。但是,本地的顺德人始终认为,即使是新顺德人,老家不是这里的便都是外地人。在这种”本地人不承认、老家又很陌生“的矛盾局面中,我们的下一代变成了“没有故乡”的人。 ■读书推荐 1.《中国民族性》: 丁伟编著,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这是一本适合有思想的读者阅读的书。本书选取的文字,有些出自鲁迅、梁漱溟、钱钟书、牟宗三等大家之手,有些是李敖及柏杨等人狂傲尖锐又不失深刻之作,并有汤因比等世界各国汉学大家全面深入的观察记录。这些都是对于中国人民族性性格最具有代表性的论述,处处真知灼见。全书随文还配以生动形象的老照片、漫画及古代绘画作品,使之更为直观、精彩。 2.《爱的密码》: 刘墉著,接力出版社。这是一本有观点的休闲书,在生活小事的记述中透出对人生的深刻理解。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励志类图书普遍受到欢迎,而有关“爱”的分析与解剖,更是人们普遍关心的话题,本书可让读者随着刘墉先生的视角,重新审视“爱”,理解“爱”,可以给都市里的青年男女、老老少少展开一次纸上的爱情门诊。 3.《哦,中学时代》: 冯骥才著,二十一世纪出版社。这是“名家寄小读者”系列中的一本。当前,适合少年儿童阅读的书越来越少,一些所谓的儿童作家写出的儿童作品一点也不“儿童”,要不成人化,要不弱智化。让少年儿童读读冯骥才、冰心等名家写的关于他们读书时代的作品,对当前中小学生的成长会有更好的启示。 4.《渔歌入浦深》: 王皓琳著,花城出版社。这是一本顺德本土作家写的散文集,既有古典诗文的韵味,又有现代生活的情趣。通过这本书,我想告诉大家:古典诗文是我们文化的根,多读读这些“根本”之作,才叫真正的阅读;同时,读书的最终目的是写,要拿起笔来写写自己的真性情,让别人来分享自己的思想。 以上为刁小东喜爱的几本书 时间:2011-06-24 12:19 来源:羊城晚报
作者:60.168.14.* 回复:14 发表时间:2012-04-23 22:31:44
《顺德文艺》2003第19期--我来自四川我来自四川 刁小东 "真的要回去吗?"我焦急地问。 "是。唉--"杨梅无奈地叹了口气。 "可以叫你爸妈先去打散工,等你读完这个学期再回去不行吗?"我又说。 "他们找了很多份散工了,挣的钱还不够伙食费。怎么供得起我三姐弟读书?妈妈说回家乡去读,有吃没吃,好歹一餐,也能过一天。" 我无话可说。杨梅是我最要好的同学,在这个班里,唯一称得上是我的真心朋友的就只有她了。可是,现在她却要回广西的老家去了。因为他的父母被工厂炒了,几个月没找到一份正经挣钱的工作。她们三姐弟,都在这间学校读书,现在是学期中,本来没什么大碍的,孰知学校突然要收补习费、资料费200元,她三姐弟,一下子就要交600元,交不起,她家人只好叫她和妹妹回老家去,只留下弟弟在这里。今天中午放学,我们在教室里坐了很久,我不舍得她走,她走了,我在这个班就更没有朋友了。 我的眼泪自自然然就流出来了,杨梅也哭。我说:"记得给我写信,我会想着你。" 杨梅泪眼朦朦地点点头:"我会的,可是只怕我连寄信的钱也出不起。" "我每次写信给你都在里面夹个信封和邮票。"我说。 "嗯……"杨梅只是哭着点头。 没有同班同学的送别,没有老师的挽留,第二天,杨梅没有回到班里。我出神地看着她空空的座位。没有同学问起她为什么不上学,放学后,在走廊上,班主任看见我,似乎是随口问了一句:"钱芸芝,杨梅今天怎么没有上学?" "她……走了。"我本不愿意答他,只碍着他是班主任。 "走了?去哪里?"班主任似乎有点意外。 "回老家去了。"我说。 "回老家了?怎么搞的,你们这些外地学生,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不说一声,搞好手续才走。"班主任似乎很气愤,嘀咕着,"真是的,又多了一个流生。"我想,他也许不会觉得太意外吧,这样的事,在他的教书生涯中,应该见得很多了吧。不是情非得已,谁想呀?杨梅在的时候,你又关心过她多少呢?杨梅成绩虽然不太好,但我知道她非常喜欢读书,这次她回去,说是继续读书,可是按她的家景,说不定他家里人会不让她读呢。又多了一个流生,只会连累你大人少收一百元奖金而已--我听说这间学校凡流一个学生都要扣一百元奖金的。 杨梅就这样走了,没有引起同学们的惊异,没有引起老师们的注意,只有我,好一段时间伤感地想起她来。 说了这么多,你还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吧?不如就先介绍介绍我吧:我姓钱名芸芝,女,四川人氏,今年十六岁,随父母到珠三角来读书,已有六年了,现在就读于一间普通的初级中学--小学毕业时,我本来是考上了这里的重点中学的,但这里有规定,重点中学只招收本地学生,外省籍的想读,可以,交五万块钱赞助费来。天呀,我的父母都只是打工仔一个,五万元,真是一个天文数字呀。顺理成章,成章顺理,我只能读这间普通中学了。 我长得很漂亮,人见人爱,车见车载,棺材见了也会开盖的那种,生着一张典型的四川妹子脸型。我喜欢跳舞,初二时代表学校参加文艺汇演,我的独舞在全市拿过奖;我的朗诵也很好,代表学校在镇里拿过第一名;我的作文也不错,得过很多次奖;我的学习也不赖,在级里排前几名。说这些,不是黄婆卖瓜,自己赞自己的瓜香,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是一个多才多艺的好学生而已。 我的童年,是在家乡度过的,那真是一段让我终生难忘的快乐时光。直到四年级,爸爸妈妈因为实在忍受不了家乡的穷,双双要到外地来打工,希望能挣上大钱。(可笑的是,我家虽然姓钱,却最缺钱)所以就来到这里,一来就是六年。六年了,每时每刻我都想回去,可是爸爸说:回去的车费、花消太贵了,回一次要花掉好几个月的工钱,所以一直不让我回去。我多么想念我的年迈的奶奶呀,和小学时最要好的同学,和我家附近秀丽的一草一木。 回到童年的老家,成了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梦。 今天,我第一次和男同学打架了。 起因不在我,伤得重的是他。事情的起因是,早上上学,我已经很疲惫,因为昨晚的作业实在太多,我做到十二点才完成。走进教室,就听见一声粗鲁的吆喝:"四川妹,拿作业来给我抄抄。" 是我平常最讨厌的一个男生,外号叫"超人棠",生得又矮又丑,像个小老头,大家都叫他"超人棠"。 "不给。"我一口回绝,我辛辛苦苦做了一个晚上,凭什么给你抄?还气势汹汹的没有好声气。要在平时,一个同学好声好气跟我要作业来抄,我是会给他的。可他,一开口就叫我"四川妹",明显带有贬低我的成分,我就不给。 可是,这个死超人棠,没得到寸就要进尺,"死川妹,不给,信不信我打你?"说着,作势握住拳头就要打我的样子。我当时就做了一个我事后想也不敢想的动作。事后想想,今天也不知是不是被鬼蒙了眼,脾气特别燥,刹那间没加多想,以为他真要打我,我随手把提在手中的书包挥出去,他没料到我有这么一招儿,躲也没躲,十几斤重的书本着着实实地砸在他的脸上。他大概没想到一向被人欺负的我有此一击,向后一倒,整个人倒在两张课桌之间,摔了个四脚朝天。 教室里虽然人还来的不多,但全看见了,"哄"地一声,全都起哄了。 我惊了,正不知如何是好。他"呼"地一声撑了起来,叫嚷道,"哎呀,死川妹,敢打我,没死过。"说着,挥拳就想打我。我身子比他高大。一闪就闪过了他的一拳。我不想和他打架,匆匆拾起书包赶紧回到自己的座位。 他当然不肯罢休。其他男生起哄得更起劲了,有一个说,"哈哈,超人棠,连女人都打不过,不如死了算了。"这话不啻是火上浇油。他跳上桌子,踩着桌面冲到我的桌子上。居高临下气势汹汹地叫嚷,"死川妹,不打到你趴在地上我就不叫超人棠。"那样子甚是吓人。 我怕了,我从没跟人打过架,连吵架都不想的。看这阵势,我就"哇"一声哭了。我多么希望现在有人挺身而出为我打圆场,拉开他;我多么希望此时老师能出现在门口,制止他。可是,没有同学来帮我,只有起哄的,"超人棠,老公教训老婆呀,出手不要那么重呀。"这话一出,更多的人笑得前仰后翻了。 "四川妹,死鸡妹,你爸爸做龟公,你妈妈做鸡。"超人棠没有动手,也没有动脚,只用粗口骂我,引得全班更大的笑声,这笑声,在我听来,像是魔鬼狰狞的嚎叫。 我无地自容,从来没有人这样侮辱过我,这样说过我爸爸妈妈。我哭得更厉害了,愤怒到了极点,抓起一张凳子,正想不顾一切地跟他打一架。此时,窗外一个身影一闪,一声断喝,"吵什么吵?安静!全校最吵就是你们班。" 是我们的级长,平常听起来就凶恶得要死的级长的声音,此时我反倒觉得像救命稻草。超人棠从桌子上跳下来,猫着腰愤愤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还恶狠狠地骂:"死川妹,放学后你小心点,有你好看。" 教室里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班主任来了,气色很不好,不用说,级长跟他说了刚才的情况,又要扣班级的德育分了。 "钱芸芝,陈其棠,出来。"班主任声音不高,但全班人都觉得出他话中的杀气。我哭着站起身,走到走廊上。超人棠好一会儿才老大不情愿地走了出来。 "说,怎么回事?"班主任一副抗拒从严坦白也不从宽的样子。 "问这个死川妹,敢动手打我。"超人棠梗着脖子,像个斗鸡。 "钱芸芝,你说。" "他要拿我的作业来抄,我不给,他要打我,我用书包一挡,就……"我边哭边说。超人棠不容我把话说完,已嚷了起来,"我哪里有打你?全班人可以作证,是你先用书包打我的。我一根毫毛也没动过你。此仇不报非君子。"超人棠声音很高,惹得课室里面的同学哄然大笑。 班主任一向脾气很粗,此时更气,抡起大手,拎起他的耳朵,"你算什么君子?报什么仇?还想打架?还想连累班里被扣分?" 超人棠被拎得踮起了脚跟,痛得呲牙咧嘴,急忙求饶道,"老师我不报了不报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既反动又怕死,见善就欺负,见强就做缩头乌龟。这次还不是见我好欺负,就对我恶得不得了。要是碰上其他的人,他屁也不敢多放一个。 班主任松了手,"滚,回教室去。" 超人棠捂着耳朵灰溜溜地回去了。班主任转向我,"钱芸芝,知道你错在哪里吗?" 我点点头。 "陈其棠是差生,不懂做作业,肯抄就不错了,你借给他抄不就完了?打人就更不对了。" "我……"我本来想伸冤的,凭什么要我给他抄?班主任不让我开口。"别说了,你要跟同学搞好关系,不要闹不团结,你看看你在班里,没有一个跟你要好的。" 这能怪我吗?我也努力想跟同学搞好关系,有好吃的我没独吃,有好玩的我没独个儿玩,别人有困难我主动帮,班里的事我主动做,但是他们却不领我情,嫌我是个四川妹,好像靠近我就会沾霉运似的,瞧不起我这个外地人。 "好了,罚写检讨一份,罚扫地一个星期。回去上课。"班主任不管三七十十一,不容我说话,走了。 我……算了,写就写吧,扫就扫吧,又不是没写过没扫过,谁叫我是一个四川妹呢? 我以为事情就这样完了,可是没我想的那么简单。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正上着化学课,班主任又来找我,把我叫到办公室去,办公室里坐着校长,还有一个人,满身的酒气,一个酒鬼无疑,还抽着烟。 班主任坐着,我在他们三人的面前站着,像被审讯的犯人,两脚发抖,怕得要死,不知到底是什么事儿。 班主任说:"这个是陈其棠的家长。" 酒鬼猛吸了一口烟,把烟头一丢,说话了,"你就是打陈其棠的四川妹?好大胆,没死过?" 我没点头也没说话,他满身的酒气冲得我要晕。 "我带陈其棠去医院检查,有事你要赔医药费。你一个外地人敢欺负本地人?没见过棺材?我叫十个八个兄弟过来,把你熔十次八次还有余。"那个酒鬼继续说。班主任没说话,校长也没出声,我更不敢说话。 酒鬼转向校长,说:"现在的外地人,真是越来越离谱,势力越来越大,抢光了我们的饭碗,那些老板,只请外地人,因为他们工钱便宜,这些山佬山妹,几百元一个月都做,拉低工价,搞得本地人没餐好吃。" 校长也不多说,只是微微地点头,"嗯……嗯……"敷衍着他,我知道,校长不想得罪这些家长,所以不出声。 酒鬼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乱飞,"这些外地人,搞得治安越来越差,入屋打劫、吸毒贩毒、偷讹拐骗。四川妹做鸡的多,看看大酒店,晚晚成行成市站在门口拉客……" …… 我都不知道事情是怎么结束的,站得我两腿麻木了,听得我头快裂了,才听到班主任说:"你回去上课,没你的事了。" 回教室的路上,我感到很愤怒,也很悲哀。 已经九点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上夜班去了,要到明天早上才回来;我放了学回来煮好饭菜,自己吃了,把其余的放到锅里给爸爸,就开始做作业。爸爸在一个工地上做杂工,帮人挑东西,就是把主顾们用来装修的水泥沙石挑到楼上去,一天能挣几十块钱。 我现在住的是租来的房子,一栋两层的旧楼,我们当然租不起整栋楼,只租了其中的一个房间,一个月300块钱。房主人把每个房分租出去,还把厅分隔成两间房租出去,一栋楼住了二十几个人,大都是我的四川老乡。我的这间房,爸爸在中间拉了一块布分隔开,左边是爸爸妈妈的床,右边是我的床,还有一张桌子,这张桌子,是爸爸用工地上的木板订的,很粗糙,但却是我做作业的地方,也是唯一属于我的小空间了。 在这样窄小的地方住,什么都不方便:共用一个厨房,煮饭不方便;共用一个厕所,"方便"不方便;最不方便的是隔壁房间的一个老乡有一部旧电视机,每晚都在放黄色片子,而且声音放得很大,不时地灌进我的耳朵,再夹着一些男人淫秽的笑声,使我不能安心做作业不说,更让我害怕,我只能把门死死地闩住。就在这个夏天热冬天冷的房间里,我一住就是六年。 我今年读初三,很快就要毕业了,对这次升中考试,我充满了期望,又有无尽的担心。我想我能考好,考上一间重点中学;但是,会不会发生小学毕业那种情况?我去问过班主任,他说得很含糊,不肯清楚地告诉我外地人到底可不可以考重点中学,只说你认真学习就行了,别想那么多,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初中跟小学的政策会不同吧。我当时想,希望如此吧,希望我这架背井离乡求学的"车"真能有路吧,现在首要的是把学习搞好。我上课特别认真,把每一堂课的问题都弄懂为止。我想不明白,这里的本地人好像天生跟读书有仇似的,特别懒,上课不是睡觉就是讲话,经常搞得上课的老师发雷霆,拍桌子掷粉刷,甚至把他们赶出去课室。多可惜呀,浪费了这么好的读书时光。可是也难怪他们的吧?这里的生活那么好,不用干活都有钱分,收租的收租,分红的分红,有的同学一天的零用钱,顶我一家人两天的伙食费也不止呢。我只有眼羡的份儿了。 初三第一次段考,真令我高兴,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考了全级第一名,比第二名足足多了三十多分。我高兴地想,凭这样的分数,离重点中学又近了一步了。 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做完作业,一个人在门前的空地上练跳绳,因为升中考试体育也要考,占五十分,跳绳是其中的一个项目。练了一会儿,几个人走了过来,也是我们学校的同学,其中一个是杨梅的弟弟杨聪。他怎么会跟那几个人在一起?我想,那几个人在全校都是出了名差的。有两个初二就已经不读了,出到社会上混,现在都留了个长发型,染成了金毛,一看就是恶人、烂仔。 "四川妹,跳绳呀?不如我们陪你跳了。"一个金毛喜皮笑脸地走上前来。咬着生硬的普通话逗我。 我害怕起来,拿着绳子闪到门里去了。他们哈哈地笑得很淫,也包括杨聪。他怎么变成这样?他的父母辛辛苦苦挣钱供他读书,他却跟这些人一起,还读什么书?难怪上次段考不见他获得名次了。此时我想起杨梅,我们曾经通过信,她说她还继续读书,但我不信,我估计她已经没有读,但又不想让我知道,就骗我说还在读。因为我问她有关书本上的题目,她一条也不懂,如果有读,是应该懂的。全家人的读书希望,都交给杨聪一个人身上了,他却跟这些人混在一起,随时可能出事,因为这些人只会到处惹事生非,甚至偷东西。 他们见我不理,就笑嘻嘻地走了,远远的,我看着杨聪的背影,想,你怎么这么不争气?见他们走远了,我又出到空地上继续练。 练得累了,我坐在一块石板上想心事,石板旁边是一棵不大的榕树,这种景致使我想起老家的情景。我的家在一条河边,屋前有一棵大榕树,树下有很多大石板,夏天,左邻右舍都会坐在树下纳凉,我们一群小孩子就在树下玩耍。那种情景,什么时候才会再有呢? 正想得入神,大门里走出三个人来,是住在我楼上的吴叔两夫妻和他们的儿子。他们的儿子叫吴小平,好象今年也是读初三,在另一间学校。他们提着大包小包,像是搬家的样子。 "阿姨,你们去哪里?"我问。 "回家。"阿姨面无表情地答。 "不是过年,怎么就回家呢?"我又问。 吴小平站在他们身后,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哭过。吴叔抽着烟,闷声闷气地说,"带小平回去读书。你什么时候回去?" 我奇怪了,问:"为什么要带吴小平回去?" "外地人在这里不准考重点中学,你不知道吗?你的老师没告诉你?" "没有呀,他没有说准也没有说不准。"我的心惊起来。 "就是不准。" "不可能。" "骗你干什么?小平,拿那本报考手册给她看看。"吴叔很肯定地说。吴小平在书包里找了一阵,拿出一本黄色封面的小册子,翻到一页递给我看。我几乎是抢过来,睁大眼睛看,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市属和各镇属重点中学,只准本地户籍毕业生报考,外地户籍毕业生可报考职业中学和市外中专中技……" 天呀,真是这样吗?我像被放了气的皮球,软了下去。还是同小学毕业一样的命运,班主任为什么不明确告诉我?为什么? "芸芝,叫你爸爸尽早打算吧。我的小平成绩好,将来要考大学,读职中或中专有什么前途?还是尽早送他回老家读好。你的成绩也很好,读职中真是浪费了。"吴叔继续说着,我已没有心思听下去了。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我哭着冲回房间去。 怎么又是这样?我的努力不是白费了?我的第一还有什么意义?如果只准考职中或中专,这第一的分数根本没用,因为职中或中专根本不用分数,只要你交钱去读就行了,很多人都说那是垃圾学校、烂仔集中营。 九点钟,爸爸回来,我不敢跟他说这种情况。跟他说了,会有什么结果?送我回去?或者还是让我在这里读完初三就算了,然后叫我去工厂打工?我不敢想,我的重点中学梦,我将来的大学梦,全完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问自己,为什么外地人就不准考重点中学?外地人在这里没有贡献吗?他们做最辛苦的活,做最肮脏的活,拿最少的工资,住最差的房子,哪一栋楼,哪一间厂,没有外地人的血汗?他们的子女为什么就不能读重点中学?我不明白!我不明白! 此后的日子,我像被人抽了筋一样,先前昂扬的学习热情,生机勃勃的斗志,全没有了,我再努力也没有用。我上课无精打采,别人讲话,我也敢搭几句,这样反而似乎好了,他们反而跟我一起玩了,没有那么抗拒我了,觉得我跟他们是一路货色的了。或许杨聪也是这样的心态,所以才会跟那些坏人混在一起的吧? 我知道,我放弃了,我堕落了,我不再是一个优秀生了。第三章的物理测验,我才考了五十分,试卷发下来,我除了心头闪过一丝痛之外,什么也没有。五十分又怎么样?对我来说,五十分跟一百分没有区别。 班主任却恼火了。我能从他看我的眼神中明显感觉出来。联考过后,他终于可能忍受不了我的堕落,找我谈话了。 他摊开两张成绩表,一张是上次段考我拿第一的,一张是这次主科联考的,这张成绩表上清楚地记着:钱芸芝,50名。 班主任脸色阴沉沉的,指着成绩表:"钱芸芝,你有什么话说?由第一名退到五十名。" 我也面无表情,我没有话说,有,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低着头,沉默,希望这场谈话快点结束。 "你说话呀,不说是什么意思?"班主任显然有点愤怒了,声音提高了几分贝。 "读不读一个样。"我低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 "读不读一个样。"我重复了一次。 "什么意思?什么读不读一个样?第一名会跟五十名一个样吗?"班主任更愤怒了,声音再提高了几分贝。 "反正我又不是考重点中学,要那么好的分数做什么?"我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豁出去了,把我心头的气话暴出去。 "你听谁说的?"班主任有点诧异。 "报考指南上写着的。" 班主任沉默了,我知道他无话可说了,他以前不明确跟我讲,只不过是想留住我在这里读完初三,免得又多一个流生,扣掉他一百块钱的奖金。 最后,班主任似乎很诚恳地说:"钱芸芝,你准不准考重点中学不是我管的事情,但你这样自暴自弃就很不应该,如果你现在自暴自弃,你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这话要换在平时,我一定很感动,觉得对我的人生有很大的启发。但是今天,我听了也无动于衷。 晚上,班主任来家访,爸爸很早就收工了,妈妈也不用加夜班。我有点意外,爸爸妈妈很热情地招呼,热情得有点像以前的下人对老爷那种态度。 "老师,芸芝在学校不学好是吧?给你添麻烦了。"爸爸陪着笑脸问。 班主任等了一会儿才开口说话,"她前一段时间非常好,近来思想比较复杂。" "成绩退步了?"妈妈急着问。 "退了。" 爸爸把脸转向我,伸手就想打我一巴,"辛苦供你读书,你竟然偷懒。" 班主任制止了爸爸就要打下来的大掌,我知道那只手掌又大又粗,整天干苦力活,能不粗吗? 班主任说:"芸芝成绩下降,主要是思想问题,有一件事,我要对你们说,你们是外地户口,按政策是不能考重点高中的,你们知道吧?" "小学毕业就这样,怎么中学也这样?"妈妈惊讶地问。 "这是上头的事,我们也管不了。"班主任平淡地说。 爸爸猛抽了几口劣质烟,也沉默了,我看见,他那又黑又瘦的脸上,又多了几条皱纹。 "唉……"爸爸叹了一口气。 整个房间静了下来,一会儿,班主任打破了寂静,"你们打算怎么办?在这里读完初三,可以考职中,也可以考外地中专,其实现在的职中或中专也是不错的,学一样技术,将来找工也容易。" "有前途吗?"妈妈问。 "那就见仁见智了,事在人为嘛。"班主任这话明显是敷衍了。 爸爸妈妈再没有话说。 一会儿,班主任站起来要走,"你们考虑考虑,给我一个答复,如果真的要走,办好手续再走,到了新学校叫对方写一张接收证明来,我好向学校交差。"说了这些话,就走了。 整晚,我都听见爸爸妈妈在说话,肯定在商量我的事儿。是让我回老家去读,还是让我在这里读完,再读个职中或中专什么的,甚至就让我读完初三就算了?我也很矛盾,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我觉得我像一只旋转的陀罗,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上。 第三天,有结果了,爸爸很坚决地说:"回去。回去能考上重点中学,将来你要考大学才有出息,我们辛苦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你将来不辛苦。" 我不知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哭了起来,我的善良勤劳的父母呀。 我要走了,我要回到我四川的老家去!那里,才是实现我的梦想的地方。对这个我住了六年的地方,我不想说"再见"。 我来自四川,我要回四川去!
作者:60.168.14.* 发表时间:2012-04-23 22:59:41
《顺德文艺》2004第22期--凌晨零时 凌晨零时刁小东 "当当当……" 八卦钟响着,小紫老师看着钟摆,左右摆的幅度一下比一下小了。"当!"第十二下响了,短促而无力,像是劳累了一辈子的老太婆突然停了呼吸,钟摆僵在木盒子里停了很久没有上链了! 停在凌晨零时! 屋里一片死寂。 小紫老师看了一眼儿子的小床,儿子均匀的呼吸像二四拍子,敲打着屋里散着浊味的空气。屋子很凌乱,儿子的玩具,儿子的书本,儿子的脏衣服,都在地上。一只碎了的杯子,也在地上,碎成一朵花。小紫老师轻轻地拎起椅子上的一个塑料袋,轻轻地开门,轻轻地关门,轻轻地下楼。经过小区的小铁门,门卫阿刘叔睡眼迷糊,叫了一声,小紫老师,散步呢,便又迷糊起来。 小紫老师没有应他,径自出了门。路上很静寂,路灯发着昏黄的光,每盏灯下,都围着一群蚊子,绕着一团雾气,像是冲天白鹤的奇观。蚊子们,你们这么晚还不回家,在灯下开派对吗?还是非法集会? 小紫老师穿着一套白色带花点的睡衣,趿着红拖鞋,披散着头发,拎着一个红色塑料袋,走在夜的人行道上。偶而,晚归的汽车从她身旁呼啸而过。 我要去哪里?小紫老师嘀咕了一句,停了下来,停在十字路口中间的人工安全岛上。四角的黄灯有规律地闪着,它告诉你,可以向前,可以向左,可以向右,不过要减速慢行,随时注意其它方向的来车。 我要去哪里呢?小紫老师又嘀咕了一句。 城市右边,高高的十九层凤凰大酒店,顶上的那块沐足城广告牌,霓虹灯由红而黄而白,有规律地永不停歇地变换着,正好衬着那两只大脚一左一右地闪,好像一左一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可永远也走不出那块牌子。走出那个牌子会怎么样呢?那就会掉进深深的黑夜的陷阱。仿佛能听到里面传来的乐声,抑或是歌声,也许是女人的叫声,可能是丈夫醉后的嚎叫么? 左边,很远的地方,是她以前工作过的学校,那是全城最好的中学。最好是多好呢?最好就是没有不好,就是最最最好的好,小紫老师想。校门顶上的大钟依稀可见,大钟每到整点都响一次,不管是一点还是十三点,它都只响一次,响几次不行吗?不行,校长只让它响一次,它敢响几次吗?谁也不敢的。 在她的后方,城市的这边,灯光照得天空亮堂堂的,像天堂。政府大楼顶上的两盏射灯射出炫目笔直的光,像两把倚天剑,时而分开,时而交叉,正像儿子时常看的动画片里的武士格斗一般,杀得天空也七零八碎,杀杀杀;正像今晚被丈夫摔在地上碎了的杯子,碎碎碎。 儿子,不要再看了,做作业去。每晚都要她重复十几遍,儿子才能把作业做完。儿子读一年级了,作业比一个研究生还多,研究生要做作业吗?研究生不用做作业,研究生搞研究,研究研究就行了,要交作业吗?谁给研究生布置作业?教授?教授会每晚看着研究生做作业吗?会的会的,因为教授就是教兽,教着野兽,不看着行吗?儿子看动画片着了迷,眼睛高度近视,鼻梁上老早架着一副大酒瓶底儿眼镜。将来儿子是要做研究生的,做研究生后还要做教授,做教授之后儿子要做什么呢?当然是教兽了。 在她的前方,城市另一边,一串路灯走得很远很远,仿佛与天相接,仿佛是两排省略号铺成的大路,一直伸向天堂的入口。天堂好么?天堂自然是好的,地狱好么?地狱自然比天堂要好。天堂那么高,风大,住天堂的都是些有文化的人,有文化的人都奸,我斗得过他们吗?我斗不过他们,我要下地狱,地狱坏人多,坏人不好吗?坏人自然比好人要好。安静而暗黑的路,路边还有一片片鱼塘就快要被填埋的土地。塘边,凫原河静静地流过,一直流向大海。大海是什么呢?大海就是把所有小海都吞掉的人。 小紫老师坐在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上,安全岛安全吗?自然是安全的,世上有安全岛吗?自然是没有的,世上没有安全,一秒钟前你会好好地活着,一秒钟后就被车撞了,被楼顶的广告牌砸了,被丈夫的拳头打了,你还安全吗?世外有安全岛吗?有的有的,人一辈子不就在寻一个安全岛吗?大人是小孩的安全岛,丈夫是妻子的安全岛,学校是老师的安全岛,社会是人的安全岛。这些我都有吗?自然是有的,天经地义是有的,会有的吗? 一辆黑色小车在她身边嘎然而止,窗玻璃里露出一个半秃的脑袋。 靓女,几钱?秃脑袋问。 小紫老师走前几步,看着他,阴柔地说,老板,你不要害我啊。 几钱一次?秃脑袋再问。 小紫老师伸出左手食指点着他的秃脑,说,老板,你不要害我啊。 妈的,神经病。秃脑袋骂着缩了进去,像乌龟被当头一击的样子,缩进龟壳里去了。小车哭叫着向着灯火辉煌的城区驶去了。 小紫老师笑了一声,在夜空里,只有四角的四盏黄灯听到了,因为它们都在眨着眼睛。小紫老师逢人都爱说一句,你不要害我啊,有人害我吗?好像没有,好像又有。 小紫老师走下安全岛,在斑马线上走了一个来回,白白的斑马线,她一步一格,数着,一二三一共有十二条长方格,条条像只纸扎的人,横躺着,躺得整整齐齐,等着汽车辗过。没有红红的血,早就流干了,变成白的了,为什么斑马线不是红的呢?小紫老师想到这里,在中间一条斑马线上躺了下去,挺直,双手紧贴在身体两侧,正好跟那条斑马线一样大小,仿佛那条斑马线就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床板,抑或是棺材?明天,也许就有一条红色的斑马线了吧?她想,我会变成一张白纸,一张裁成长条形的白纸,多好,在上面写书法也可以,画画也可以,折飞机也可以。我会变成一张白纸,白纸多好呀,先把血流干,不,榨干,拧干,扭干,血是罪恶的,没有血的人多好,透明,从前面可以看到后面,从上面可以看清下面,从左面可以看透右面,人都有六面,六面人,立体人。没有血之后怎么办呢?变成一块家乡的面团,先压扁,再搓圆,又压扁,又搓圆,最好就变成一张纸,一张白纸,一张裁成长方形的白纸。 长久地没有车来。小紫老师仰望着天空,天为被路为床,很久没睡过安稳觉了,有时半夜里被儿子吵醒了,有时晚归的丈夫醉醺醺地回来了。家里的床竟然没有斑马线舒服,每当躺下,席梦思床垫的弹簧就是一把把螺旋的金钢钻,一下一下地钻着她的背脊,被子是一块大石板,压在胸前。跟小时候在街头看到的气功表演差不多,一个人躺在布满钉子的板上,胸前压块石板,另一个挥起大铁锤砸下去,石板碎了,气功师面不改色。那时小紫既怕又爱看,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快感,夹杂着心碎裂的声音。而现在,她就是那个躺在钉子阵上、石板底下的人。挥锤的是谁呢?她不知道!她时常看见许多锤子向她砸下来。 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当然也没有太阳!晚上会有太阳吗?晚上有太阳就好了,晚上应该有太阳的,晚上的太阳是什么样子的呢?圆的?红的?晚上的太阳自然不是圆的红的,是方的白的,要不太阳晚上出来干什么呢?白天是圆的红的,照着地上的人,给地上的人看,已经够累的了,晚上自然要把自己打扮成方的白的,去酒吧去舞场去灯红花绿的地方快乐去。没有人会发现她,有谁会想到太阳会在晚上出现呢?没有人会想到的,只有我小紫会想到。太阳就是人,人就是太阳,太阳白天圆而红晚上方而白,人白天是人形两脚点地两手干活夜晚就是兽形四肢点地到处乱拱乱爬。 小紫老师从红色塑料袋里翻了一下,掏出一部手机。摁了一下,闪出一排排绿幽幽的光,像一排排鬼的眼。世上是没有鬼的,她曾这样对学生说。学生反驳说你怎么知道没鬼你又没见过没见过不等于没有。你见过吗?我见得多了,我家就有懒鬼烟鬼酒鬼赌鬼,四鬼齐全,怎么能说没有鬼呢老师?她当时是怎么回答这个学生的呢?小紫老师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这个学生是个差生,后来坐牢了,坐牢对他来说是好的,牢里总比他家要好。 小紫老师用左手尾指一下一下地摁了一串数字。 响了十二下,通了。喂,那头很响地叫着,在夜空里说话是很响的,因为你的周围都没人,没人在你身旁你说话便响亮。 你不要害我啊!小紫老师说。 谁? 校长,你不要害我啊! 你是谁?害什么?谁害你? 我是小紫。 小紫?噢小紫老师吗?找我什么事? 校长,批准我上班吧。 上班?你离职了,还上什么班? 我不考研究生了,我要上班。 你以为学校是什么?是你爸开的?想进就进想走就走?不行不行。校长生气地挂了机。 小紫老师没挂,还贴在耳边听着,绿幽幽的光仍然闪着,照着她的脸,她的脸也绿了,像在嘲笑她,像在说,你这人真天真,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校长的红人吗?你是校长的小姨子吗?你是跟校长有一夜情的人吗?你什么都不是,你是一个被踢出校门的人而已。 小紫在学校做得不开心,同一科组的有研究生,名牌大学本科生,学士,小紫也是本科生,可她毕业的只是一所很不起眼的大学。想调走,走不了,整天受着校长的冷眼同事的白眼,便想去考研究生,没有一张研究生的文凭,真难在这间重点学校立足。研究生想去哪就去哪,抢着要,哪间学校哪个校长不因自己学校有研究生而引以为傲?看那几个研究生,见了校长的面腰杆挺得多直?在厕所碰到校长校长还要亲口问声好呢!她便背着丈夫辞了职,去考,没考上,该死的英语才四十分。 小紫老师失去了工作,得到丈夫一天一小顿三天一大顿的打。丈夫就是那个挥锤的人,挥得比任何人都高,落下来比任何东西都重,砸在心上比什么都疼。 今晚她跟丈夫干了一架,以前她是不敢还手的。她只能趴在墙角凳角床角,避着雨点般的锤子。今晚,她把丈夫打得趴在地上,十几分钟没起来,以前不还手以为我好欺负,现在就给点颜色你看看。男人,就是欠打,一打,就软了,女人有什么?女人有拳头,男人不就是靠拳头夺权争利吗?女人怎么就不行?女人一样行,比男人还行,只要女人一出拳,男人就无处藏身。丈夫起来,狠狠地看着她,看什么看,不认识你老婆?是不认识的,除了结婚前认识了一下,就从来不认也不识了,男人都这样,把个女人骗到手,到手之后便放着,帮他生孩子帮他做家务帮他泄火,从三皇五帝那时起男人就这样了,从类人猿开始变人那时公猿就这样了,几万年男人的本性没变过。丈夫瞪她最后一眼的时候,随手把一只玻璃杯摔在地上,自然是碎的,世上有摔在地上不碎的玻璃杯吗?只有玻璃杯碎裂的声音是永远不碎的。丈夫摔门而去,又买醉去了,丈夫喝酒的那个杯子是永远不碎的么? 刚毕业的时候,小紫老师真是一个男人见男人爱女人见女人妒的女孩子。一说到人见人爱,学生就会说,人见人爱车见车载,棺材见了会开盖。棺材见了美女会开盖吗?会的会的,那高高的凤凰大酒店,不就是一口大大的棺材么?里面装了多少美女?肯定是很多的,每晚有那么多男人进去,美女不多能招呼得过来吗?小紫老师很活泼很秀气,从长江边来到珠三角,找到这间学校,满怀着创一番事业的激情。上课可不是这么回事,活泼可以当饭吃吗?秀气能出成绩么?学生可不受这一套,重点学校的学生,就是要成绩好,就是要考重点大学。哪个老师能教他出好成绩,能让他考上重点大学,叫你一声爹妈都可以。可惜到小紫老师明白这一个道理的时候,已经有点迟了,小紫老师只想着带学生去春游,去写生,去体会生活,结果,出来的成绩总是不如人家,别班一天一张练习卷,分数就出来了,还比小紫老师教的班高一大截。后来,小紫老师也学乖了,也三天两头印几张练习卷,成绩也出来了。她的活泼她的秀气呢?要那东西干啥呢?留着那东西,去凤凰大酒店还有用,在学校是没有用的。 小紫老师想着,脊背凉意袭来。她坐了起来,又按了一个号码,欣容的,欣容跟她同一间学校毕业,拿着一样的文凭,可她现在当了校长助理。 喂 我是小紫。 小紫? 欣容,你不要害我啊! 小紫觉得,校长的冷眼,都是欣容的错,欣容在背后说了她的坏话,虽然没有亲耳听到,可会错么?论样貌论成绩论勤劳,小紫哪样不如她?凭什么她升了还升?科组长级长副主任到校长助理?而她小紫却越做越倒霉?在办公室里,小紫就觉得每时每刻都有几十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也在盯着别人,在统考的时候,在分奖金的时候,在评奖的时候,那些眼睛不像狼眼一样吗?小紫便也这样时时刻刻地盯着人家,也便觉得自己的眼是夜空下的狼眼了,阴森森的,绿幽幽的。 小紫,你说什么啊?你在哪里? 在你房里呢,跟你丈夫睡觉呢。 你……小紫,你疯了吗?那头传来恼怒的声音。小紫就爱听这样的声音,她想,这时欣容一定害怕吧?一定气得脸都变形了吧? 我跟你丈夫睡觉呢。你不要害我啊! 那头传来摔话筒的声音。 哈哈,小紫老师开心地笑了两声,一种报仇的快感,就像当年看气功师傅心口碎大石时的那种快感。很久没有这种快感了。风吹来,一辆大货车冲过来,一阵撕裂黑夜的急刹,刺破了黑幕。货车在离小紫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沉重地喘了一口气。 喂喂,妈的,你找死啊,找死不要死在路上,去跳楼去跳河去喝毒药。司机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显然吓出了一身冷汗,骂得也就非常顺溜。 我想死吗?你才想死呢。小紫老师边骂边爬起来,你家老婆死了吗?你的私生子死了吗?你的情人死了吗?你怎么不找她们去?他们不死,你不会撞死他们?你会撞死他们吗? 司机愕然,突地拉开车门,跳下来,冲到小紫跟前,挥起一脚,要踢,却什么也踢不到,自己摔了个四脚朝天。是小紫闪开了吗?没有呀,小紫没躲,怎么就踢不中她呢?他怎么踢不中我呢?他应该能踢中我的呀?小紫老师想,窝囊废,连我都踢不中,连个女人都踢不中,你还开什么车?还开大货车。去跳楼去跳河去喝毒药吧。 司机爬起来,妈的,见鬼了,骂着,惶惶地急急地上了车,开动发动机,狠狠地鸣了几声喇叭,在夜空中响得空气也震怒了。小紫老师一手叉在腰间,指着司机,慢慢地向后退,又上了安全岛。货车拖着沉重的轮子远去了,向天国去了,赶着投胎去了。投胎也没用,投胎你还是一个男人,男人都是窝囊废,投胎变猪吧,变狗吧,变成甲虫也好,千万不要变人,不要变男人,小紫老师想。 小紫老师重又在十字路口的安全岛上坐了下来。儿子醒来不见了妈妈会怎样?他总是尿床,六岁了,还尿床,医生说是病。是病,却没有医,她没有钱。钱都在丈夫手里抓着。 她把手机放在一边的地上,伸手进红色的塑料袋里,掏了一会儿,拿出一叠相片,她一张张地翻看起来。有一家三口的,有自己少女时候的,有结婚时的,有出去旅游的,有合影,有单人照,有开心笑的,有沉默思考的。她拿起一张结婚照,灯光虽然暗,但仍能看见自己灿烂的笑容和皎好的面容,依偎在丈夫身边,多么幸福的样子呀,一切都恍如隔世。她又伸手进红色塑料袋,拿出来一把小剪刀,从中间一剪刀下去,相片裂成了两截,一半抓在手中,一半掉在地上,抓在手中的是自己穿着婚纱的样子,掉在地上的是丈夫。一辆车风驰驶过,刮起一阵风,掉在地上的半张相打了几个滚,随着车轮滚走了,滚得不见踪影。小紫老师想追,站起来,忽又一阵快感袭来,滚去吧滚吧滚吧,滚到车轮下去吧,车轮车轮重重地从他身上辗过去吧,把他辗成一张相一张纸吧。她把所有有丈夫的相都找出来,毫不犹豫地一剪子下去,剪断他的头剪断他的身子剪断他的手他的脚,能听见骨头断裂的声音肌肉撕裂的声音鲜血喷射而出的声音。纸碎掉在地上,风吹来,卷走了,都卷着车轮远去了。 留下的只是自己的照片,儿子的照片。 手机响了,是"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她忽然想起,儿子的生日不是今天吗?绿色的屏幕闪着绿光,怎么会忘记了呢?儿子怎么也没提起?丈夫当然不会知道。号码,家里的。是儿子打来的吧?儿子醒来,不见妈妈,肯定想妈妈了。她赶忙摁了接听键。 衰婆,死到哪里去了?要死死远点,别连累我。是丈夫的声音,还能嗅到一阵酒臭,又喝醉了,喝醉了是正常的,不醉就不正常了,她很早就忘记了不醉的丈夫是什么样子的了。 你想我死吗?她幽幽地应了一句。 早死早好,不死有什么用? 你叫我死我就死好了。 死得越早越好,妈的。 我死也不会放过你,死也要死在你旁边,死也要变鬼来缠住你。 那头"叭"一声磕下话筒的声音。 小紫老师又按家里的号码。 只响了一下,那头就听了。 还不回来就杀死你。声嘶力竭的一句话。又挂了。 小紫老师又摁。响了两下。 妈妈…… 儿子,是我。 妈妈你在哪里?你快回来,我害怕。 儿子,别怕。那头传来儿子的哭声。啪,响亮的一声,扇在儿子的脸上,杀千刀的又打儿子了。哇话筒那头传来儿子哭声。 小紫老师觉得那一巴是打在自己的脸上,脸上立刻有了五个红红的血手印。心上也有。有五个血手印的脸是怎样的脸呢?有五个血手印的心是怎样的心呢?我的心印得下五个血手印吗?我的心有那么大吗? 回家。我有家吗?小紫老师想起了遥远的乡下,有桃花,有梨树,有母鸡,有瘦狗的乡下。小紫老师在安全岛上走了一个来回,然后看天,天上似乎多了两颗星星。是牵牛织女星吗?"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不信,请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郭沫若《天上的街市》,她曾非常抒情地朗诵给同学们听,换来的是学生的一顿咄笑。这是什么诗噢?考试考不考?此后她便没再朗诵过。此刻,她轻轻地读出来,竟有一阵阵的快感从心底升起,在天街闲游,多好,不能在天街闲游,在地狱闲游也好呀,人一辈子在世上,不就是一次闲游吗?有的人光溜溜了无牵挂地游,有的人拖着个大铁锤在游,有的人衣着华丽坐着靓车在游。 电话又响了。 老家的区号。 哥 妹子,你去了哪里? 没去哪。 你们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一年多来,小紫不敢把自己的事告诉哥哥。哥哥是她唯一的亲人,爸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是哥哥把她养大,供她读书的。 没事?你爱人打电话来,说要离婚,还说没事?为什么骗哥哥?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事? 没有……哥……我想回家……我想回家……小紫每月都要寄钱给哥哥,哥哥走计划生育,连生了五个女儿,还没生出一个儿子来,穷得很。生儿子有什么好,生个男人真那么重要吗?哥生了五个女儿,将来就要嫁给五个男人,就要受五个男人的欺负,这五个女人都不应该出生,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她们来这个世上干什么?哥你为什么要让她们来这个世上? 那头好久没有声音。 这头只有哭声,越哭越大声,和着风声,风声挟着哭声吹得很远,很高,掠过了那块沐足城的招牌,消失在漠漠的黑夜里,无影,无踪,无迹,无痕。 妹子,好好过日子,两夫妻吵架没什么大不了的。在那边挣钱多,放假回来就可以了……给哥寄点钱,村里又追着要罚款……电话费贵,我挂了。 嗯。小紫双手托着那个手机,盯着,为什么你是冷冷的呢?为什么千里之外亲人的声音,在此时,竟也如此? 一只蚊子飞来,正好撞在她的手上,没有飞走。 断了翅膀吗?小紫老师喃喃地问。 是断了翅膀。小紫老师喃喃地代蚊子答。 为什么落在我手上? 因为我没处可落脚。 你有脚吗? 我有脚,但我的脚不是用来走路的。 用来干什么? 吸血的。 吸谁的血? 吸你的血。 为什么要吸我的血? 不为什么,碰谁吸谁。 我会杀死你。小紫老师冷笑着说。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我的命不在我手上。 你的命在谁手上? 在校长手上,在同事手上,在学生手上,在丈夫手上,在儿子手上,在亲人手上…… 哈哈哈……小紫老师开心地笑了,她和蚊子导演了一幕有趣的话剧。 第二天早上,上班时间,十字路口,塞车了,车祸。 小紫老师飘在半空中,冷冷地看着十字路口的人群,斑马线上贴着一块纸样人形,像一只违章横穿马路的老鼠,一只猫,一只狗,被轮子压扁了,压成了纸样的薄。红血四溅于一格一格的斑马线,世上终于有了红色的斑马线,非常恐怖的斑马线,但仍围着许多人兴奋而紧张地看。红色的斑马线?改革了?要改的要改的。肇事车辆逃逸,车号是多少,小紫老师没记住,记住有什么用呢?来这世上最后一眼,就只记住一个车牌号码吗? 小紫老师看见校长,塞车,焦急的样子。校长,你上班迟到了,快点,违章穿过去不就行了,你也要守着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吗?不用的不用的,那是幼儿园小朋友唱的儿歌。你是大人,大人要唱儿歌吗?小紫老师俯视着学校门前顶上的大钟,怎么停了呢?校长有叫你停吗?没叫你停你怎么敢停了呢?难道你不想干了想下岗了?你黑色的时针黑色的分针黑色的秒针同时定格在上方正中。 定格在昨夜的凌晨零时! 定格在昨日结束时! 定格在今天开始时!
作者:60.168.14.* 发表时间:2012-04-23 23:00:43
《顺德文艺》2006第31期--绑架绑架 刁小东 龙县山都城不大:城东头吼几句,城西头能听个尾音;城北的老头子放个屁,城南的老婆婆要捂捂鼻子。一条直街,几条横巷,住着好几万人——这是五六年前的事了,现在的山都城可大了,盖因前几年,县里决定要县改市,其中一个硬件就是县城的人口要达到十万以上。于是县里批出大量的农转非指标,五百元一个。许多外出打工的乡下人,有了点小钱,把老父老母老婆孩子的户口买出来,全家做起了城里人。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县改市没批下来,但山都城却像淹死的老母猪肚子一样肿胀起来。 城里最有权势的是县委书记兼县长的黄天元,他打个喷嚏,县城大半人要感冒。但是,精通本县时事的人却暗地里提出疑问,说黄书记黄县长顶多算个老二,老大另有其人。老王问,是谁呀?可没人答他。 黄书记还是企业发展局的时候,本县除了几间国营工厂之外,企业几乎是个零。山高路远的一个山区县,谁会来投资办厂噢?那不是比拿钱往水里扔还惨吗?拿钱往水里扔还说想停就停,在这里办厂,亏起来,想停也停不了。但黄天元可有本事了,跑上跑下,还真给他成功了,拉回来一个香港的大老板,愿意来山都城办厂。这个引资成功的消息经县里插播本港台的电视新闻播出以后,城里许多人还不信,有人还暗地里笑那个大老板是傻瓜呢。 这个大老板,就是郑经国,从电视新闻的画面上看,四十上下,很有财气的那种长相。他先是办了个针织加工厂,接着办了个收音机组装厂,后来,郑经国似乎办厂办出了瘾头,一发不可收,接连办了十几间厂子。为了管理这些厂子,又成立了经国集团公司。一座山都城很多人一辈子也可能不会见到的“经国大厦”也建起来了,就建在县政府的前边,十九层,外墙都是天蓝色玻璃,跟以前的最高建筑——县政府大楼比起来,就像一个女模特站在一个矮小的丑妇身边。那条街本来叫府前路,现在人们都习惯叫“十九楼”。若有陌生人问府前路在哪可能有人不知道,但问起“十九楼”,三岁小孩也能给他指个明白。 黄天元就凭着这个巨大的成功引资为资本,当上了县长,半年后又升为县委书记。 晃晃四年过去了。四年之后的山都城,人们可能不知道国家主席是谁,但都知道黄天元是谁;有人可能不知道他自己的继父姓什么,但都知道郑经国姓郑。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大了。 其时正是中午学校放学工厂下班的高峰,人流都要流过“十九楼”。忽然,平地里一声雷响似的: “哈哈——” 是几声大笑,从空中传来。人流中骑着自行车的老王抬起头一看,大呼: “不好了,有人跳楼了。” 这一呼不得了,赶着回家的人都抬起头来,哎呀,在“十九楼”,也就是经国大厦的顶楼栏杆上,站着一个人。 人们都停了下来,老王又大呼: “那人不是郑经国吗?” “啊,你别瞎说。”有人指责老王。 “全县的人都自杀了,也轮不到他自杀。”又有人指责。 老王扶扶老花镜,还真怕自己看错了。他才不想郑经国自杀呢,他现在就在郑经国的针织厂里当会计,一个月拿六百多块的薪水。对郑总经理的身影,他太熟悉了,绝不会错。 “快打电话报警。”老王大呼。 话未落,电话还没找着,警笛已大响,警察来了。 好了,不用老王这样的人操心了,自有警察去处理。何止警察呢,消防车来了,黄书记黄县长一千人也来了,连本县几大银行的行长也都来了。一个石头下去,全县的党政机关都要瘫痪好些日子呢,轮得着他老王操心吗? 黄书记黄县长亲自指挥这场救人工作。 “老郑,郑总,我是黄书记,黄县长,有话好好说嘛。”黄书记抓着话筒喊,全场静了下来,等着郑经国回话。 “你们别理我,我不想活了。”十九楼太高,但郑经国的话大家都听清楚了。 “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商量嘛,我们县委县政府一定竭力为你解决。资金有困难,银行的人就在这里,现在就可以再为你贷款。”黄书记黄县长招手叫几个行长过来,准备现场办公。 “是啊,郑总,你要贷多少有多少。”那气势好像恨不得把钱摆在大街上任郑经国拿走。 “我不要钱,我有的是钱。我有钱有什么用?我连一个小丽也留不住……”郑经国悲怆的回话。 “小丽是谁?”黄书记黄县长问。 “就是大富豪夜总会的那个坐台小姐。”公安局长急忙答。 “被你们抓起来了?快放人。”黄书记黄县长吼道。这段时间正扫黄,他以为小丽给抓起来了。 “没有没有!我胆子再大,也不敢抓她呀。”公安局长急着辨解。 “小丽,我的小丽,谁那么狠心绑走了我的小丽啊?要钱我可以给你啊。”郑经国像是在呓语,又像是在咆哮。 “郑总,我们立刻派人去找,不论是谁绑走了她,一定把她解救出来。你下来,上边危险。”黄书记黄县长喊,接着又对身边的人吼道:“还不快去救人!” 公安局长急忙带着一班人马钻出人群去了。老王算是明白了,郑经国是为了一个叫小丽的女人要自杀呀,那个小丽可能是被人绑架了。这本也不奇怪,郑总老婆在香港,他在这里有个女人算什么,以他在龙县的身家地位,十个八个也不算什么呀。可是,老王觉得不值,小丽算什么?她只是一个妓女罢了,老王与朋友去过那间夜总会,还叫她陪过酒呢,不怕人见笑,还摸过她的大腿呢。这样的一个女人,也值得郑大老板为她自杀?即使她被绑走了,即使她被撕票,也不值得他郑大老板自杀啊!即使为她流下一滴眼泪,也不必了。 黄书记继续喊话,消防员已铺开了气垫,不够,把附近商店卖的棉被也拿来了,把学校跳高用的垫子也找来了。铺了好大一条街,确保郑总无论从哪个角度跳下来也不伤一根毫毛。 公安局长气喘吁吁地回来了,焦急地说:“没找到,听说被一个绰号刀疤的绑走了,写了一封勒索信给郑总。” 黄书记黄县长骂道:“你们吃什么饭的,一个妓女也找不回来?你们既知她是郑总的女人,怎么不多个心眼把她保护起来?饭桶,饭桶,撤你的职。” 老王疑惑了,那个刀疤怎么知道绑架小丽就可以勒索郑大老板,一个堂堂大老板,怎么会为一个妓女付赎金?而现在不但为她付赎金,还要为她自杀?天方夜谭啊。 可是老王又一想,觉得问题严重了,小丽没找到,郑经国要跳楼;郑总死了,自己所在的针织厂就要关闭;厂一关,自己就要失业,上有老下有小,都靠着他这份工资呢。小丽呀小丽,你这个妓女可真害死我了。他现在才明白,这个小丽跟自己息息相关啊。再往深里想,何止跟他老王一个人有关,跟厂里的所有人,所有人的老婆孩子,都有关啊。 形势非常危急,郑老板随时会跳下来,十九层,有垫子垫着也可能会落下个残疾呀。 “郑老板,你不能死呀,你死了我怎么办?”突然一声喊,是老王对着楼顶喊的。 这一喊,像是瘟疫一样散开去了,立刻又有人喊,“郑老板,你不能死呀,我们全家都指望着你发工资呢。” “郑总,你不能死,我还要靠你发工资存钱娶老婆呢。” “郑总,我儿子的学费还没有着落呢。” 一瞬间,“郑总”,“郑老板”,响成一片。 经贸局长见此情景,大呼,“郑总,你不能死,全县的经济发展还要靠你呢。”几个银行行长也大呼,“郑总,你不能死,你厂以前的贷款还没……”余下的声音被群众的呼叫声淹灭了。老王听人说,郑经国其实只投资了几百万,其他的钱都是从本县银行借的。 黄书记黄县长看到这种情景,感动了,深深地感动了,也情不自禁地喊道:“郑总,你不能死,你死了,我这个书记、县长还怎么当呀……全县的人民都需要你呀。” 楼顶上的郑经国大约是被感动了,走下了栏杆,人影消失了,只留下灰灰的一片天空。黄书记黄县长率人冲上楼去…… 人群陆续散去,老王骑着自行车往家走,想着刚才的事,脑子里忽然冒出些古怪的想法:这不是自杀,而是绑架,比刀疤绑架小丽更严重的绑架啊……
作者:60.168.14.* 发表时间:2012-04-23 23:01:44
刁者一刀———刁小东专栏女儿的故乡 傍晚,女儿放学回来,我循例关心:“作业完成了没有?” “其它都做完了,剩一篇作文,不知怎么写。”女儿眉头深锁说道。 “说说,什么题目难得住我的女儿?”不是自夸,我女儿可尽得我的真传,笔头上的功夫难不住她。 “老师叫写‘我的故乡’,故乡是什么啊?” “故乡就是老家啊。”我不假思索地答。 “老家是什么啊?” “老家就是老……就是老爸的家啊。” “老爸的家就是故乡?” “当然,毫无疑问!” “我只去过一次,没什么印象,怎么写?” 还倒是真的,女儿五岁时,带她回去过一次。那次带着妻小回到我小时住过的山村,几间瓦屋还在,虽已人迹罕至,芳草萋萋,我却倍感亲切,童年的一幕幕历历在目。那时女儿却偎在她妈的怀里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在回程的路上。去匆匆,回匆匆,故乡能给她留下多少印象? 故乡在一个叫“福斗”的地方,那里四周都是山,山上青松翠竹,林密草绿。老爸小的时候,早上上山砍柴,中午下河摸鱼,或者放牛打猪草,或是下田割稻谷。热时大树杈上乘凉风,渴时掬捧山泉解暑热……一边给女儿说着记忆中的故乡,脑子里也不自觉回到那无忧无虑的乡间生活,那生活,很远又很近,有点苦有点甜。 “爸,你说的这些我都不知道,那是你的故乡,不是我的故乡,我怎么写呢?” 我的心一颤,正色道:“我的故乡不也是你的故乡?你身上流着老爸的血,老爸的身上流着故乡的泉,我的故乡就是你的故乡,你的故乡就是我的老家。” 女儿无言,满脸写着疑惑。我自己也真就怀疑起来,我的故乡就是女儿的故乡吗? 有一个地方,是每一个成年人记忆里最纯真的地方,当他外出打拼的时候,不管他走多远,他时时刻刻都想着回去;不管他飞黄腾达还是穷困潦倒,只要有机会,他都想拖儿带女回去看看;不管他衣锦荣归还是素衣夜回,看到熟悉的一草一木一屋一桥,听着亲切的乡音软语,他都是甜蜜的。那个地方就叫故乡。离乡的时间越久,越想回乡;年龄越大,归家的心更切。虽然可能乡音已改,鬓毛已衰;即使山乡巨变,人事全非,也时时想着回去,希望在山间小路,田野地头,找回童年时候的点点滴滴,零零碎碎。 可是,女儿会有这样的感觉吗?她没在那地方生活过,也就无所谓熟悉;那地方没留下她的喜笑哭闹,也就无所谓回忆;那地方没有她童年的玩伴,也就无所谓依恋。她连家乡话也不会说,故乡于她又有何联系?因此,那个爸爸魂牵梦绕都想回去的地方,不是女儿的故乡。 女儿的故乡在哪里呢?女儿在这里出生、长大、学习、玩耍,这里有她童年的欢笑,有她的哭闹,这里就应该是她的故乡了吧?可是,在她学校里,那些土生土长的本地同学说她是“山妹”,是外地人,她自己也就觉得自己是个外地人。即使她想把这儿当成是故乡,人家也不承认啊。 我想,这也许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是你,是他,是成千上万在异乡工作定居下来的人的问题吧?我深深地担扰,像女儿一样的这一代人,会变成没有故乡的一代人! “你就随便写一篇算了。”无奈之下我这么说了,但女儿不肯。 “那你说怎么办呢?”我问女儿。 “我有个办法。等我努力学习,将来到外国留学,那时我就可以自豪地说:我的故乡在中国!” 刁小东:佛山作协会员,顺德作协理事,中学教师,主要创作小说和杂文。主要特点:身材不高,相貌较老,头发较少,心肠较好。教,受学生欢迎;做,得领导赏识;写,让读者快乐。刁小东 (来源“ 金羊网 -- 羊城晚报 ”)
作者:60.168.14.* 发表时间:2012-04-23 23:0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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