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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楼] 喻咏槐长篇小说《村路》连载——第一章

第一章
雨雪和花朵

我走在故乡的山路上,但我不是打着赤脚而是穿着一双木屐……
这是1961年冬天,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那个时候故乡的雨雪真多呀!
雨夹着些许细雪纷纷扬扬地下着,山坡、田野、树林和池塘,都笼罩在一片水雾中。在这个偏僻的山沟里,一所小得可怜的小学放学了。孩子们有的打着雨伞,有的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像一群钻出竹笼的鸡鸭四处飞奔。他们沿着一条条山村小路往家里走去。倘若是晴天,或者不是这样有些寒冷的日子,他们肯定这时不会回家,而是三三两两地散落到各个角落里去。有的在树下玩石子棋,有的到山坡上去采一种能吃的酸竹竿,或用树棍挖一种叫做狗鸡鸡的野生植物的根。直到村里的大食堂里冒炊烟了,散发出米饭的香味了,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往各自的目的地奔去……
每天放了学,我都是最后走出校门的,因为我还要等待黎志光。他们班的班主任是一个啰嗦大王,每天打过放学钟,还在那里讲个不停。我常常站在自己班的教室门口,只等看到黎志光那宽宽的身影,就跟上去,仿佛是一种默契。他比我高两个年级,却比我大了四岁。他个子不高,但长着特别宽大的身胚。有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砖匣子,就是乡村那种做土砖的长方形的木匣子。给他起这个外号有两层意思,一是他长得背阔腰圆,但更主要的是他能吃能拉,小小年纪比大人的饭量都要大。他常常对我说,余云华,你晓得吗,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等我长大了,有了足够的米,我要煮一炉锅饭,煮得硬硬的,香香的,吃一顿足的。我也叫你来吃,让你吃个饱。他讲这些话的时候,还忍不住舔舔舌头,咽一口涎水。但我从来没有叫过他的外号,因为他是我的好朋友。好不容易等到五年级下课,我看见大同学们一个个从前后门里钻出来,直到最后一个学生走了,依然没见那个宽宽的背影。我有些奇怪,就走到他们的教室窗口,只见教室里空空的。这就怪了,今天早上我们不是一起来上的学吗?他到哪里去了呢?莫非是我刚才看花了眼不成。于是我赶忙往外跑,因为我们常常在学校对门那棵枫树下结伴。他可能是逃学了,早就在那棵树下等我吧。
天下着雨,我没有伞,我在那所学校读完六年的小学,从来就没有一把雨伞,哪怕是那种油纸伞。只有一顶破斗笠,跟田野里稻草人戴的斗笠好不了多少。更使我难堪的是,我也从来没有过一双雨鞋。那时候,干部子弟或者有亲戚吃皇粮的人家子弟都有一双解放鞋,他们人数不多,是我们学校的贵族阶层;次一等的是那种橡胶皮鞋;我呢,一年四季差不多都是打赤脚。母亲为我做的布鞋也太不耐穿,只消个把两个月鞋子就会穿了底。实在是天寒地冻的日子,赤脚是绝对不能打的,就只有一双大人穿的老式木屐。那种木屐到了中国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已经绝迹,大概只能放进历史陈列馆去了。我是多么希望能有一双解放鞋,哪怕是一双橡胶皮鞋也行,但那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因为父亲和哥哥他们即使在冰天雪地里劳作都是穿麻袜子套草鞋,我们哪里能买得起一双雨鞋呢?好在穿木屐的人不止我一个人。有了一双木屐,总比打赤脚要舒服,尤其是下雨雪的天气,打赤脚会冻得发疼。我穿得单薄,从来没有过一件过冬的棉衣,只有表哥从部队回来送给我父亲一件旧绒衣,母亲就将那件衣给了我。其实那件衣已经磨出了好几个洞,母亲就用各种颜色的布将洞补起来。我总是两条单裤过冬,因为个头往上长,裤管高高地悬在脚踝骨上方,所幸的是我穿的是母亲自己织的那种长筒纱袜,总算没有露出肉来。但我从来不敢脱鞋,因为那袜子常常就没了脚后跟,而且是补丁叠补丁的。
我穿着木屐往原野里走去。
我们山冲里的路最难走,尤其是这样的雨雪天气。它属于那种很有粘性的黄土路,泥土里夹杂着一些大小不等的沙粒,只要一下雨,路上的泥泞简直像用糯米粉和成,又粘又稠,在木屐底下形成一大坨,甩也甩不掉,只能用棍子戳。我那时年纪小,人又长得单瘦,走路时活像戴着沉重的铁镣,走不了多远就要将木屐底的泥巴戳掉,走不了多远又要戳一次。走出校门不远就得寻找竹片或木棍,它还有别的用场——是我和黎志光到田野里寻找食物时最灵巧的工具,这是我们俩的秘密。社员们在挖红薯时,难免遗失一些小红薯在泥土里,我们就像老鼠那样去土里刨。刨出哪怕是拇指头一个红薯对于我们的饥肠来说,都是意外的惊喜。黎志光在这方面简直就是专家。常常是他刨了好几个红薯,我连一个蒂巴都没能找到。但我们从来不分你我,我们总是一起吃那些来之不易的食物,他还常常把大的和好些的让给我吃。
可是那棵枫树底下空空的,哪里有黎志光的影子呢?我不禁有些失望。离食堂开餐还有很长的时间,回家后怎么挨过那长长的饥饿的时光呢?我决定独自到地里去刨。我是这样打算的,如果实在找不到红薯,就去挖丝茅草根,那种草根虽然难以充饥,但嚼起来有一股甜味,有它总比什么都没有要好得多。于是在荒僻的原野里,在霏霏的雨雪中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一个戴着雨斗笠的黑孩子,撅着屁股,一双木屐深陷在被雨水泡稀的泥土里,在那里漫无目的地细心而充满希冀地刨着泥土,像一只小动物在那里刨食。世界上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有雨雪敲打着斗笠的叮叮当当的响声……
两只脚脖子都被木屐扭疼了,腰也酸了,但却连一点能吃的红薯蒂巴都没找到。我这才明白,离开了黎志光,我完全是一个无用的家伙。这时感到全身发冷,越是找不到吃的越是肚子饿,我蹲在田墈下瑟瑟地发抖。我望望村里,食堂的屋顶连炊烟都没有冒,离开饭的时间还太早。黎志光,你到哪去了呢?我们到哪里去找吃的呢?没有了你的陪伴,我真的是一筹莫展了。
我便朝黎志光家的屋场走去。我走进他家的院子,大声地呼喊他,却一点声息也没有。我推开他家的木板门,在光线暗淡的屋子里,看见了一个奇异的场面。
只见黎志光将裤子褪到膝盖以下,伏在一张条凳上,他那又宽又瘦的屁股高高地翘着,用手往肛门里抠着什么。我说黎志光你在这里做什么啊。他见我进屋来,脸上显出痛苦不堪的神情。他说你来得正好,快来帮帮我,我都要死了!说着他竟全身一软,猫着腰扑倒在了地上。我这才发现,他的脸色惨白,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肚子胀得鼓鼓的,手捂着肛门哎哟哎哟地呻吟……我转到他身后,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他那瘦得像篾片似的屁股里,伸出寸把长的大肠来,紫红色的,水汪汪的,像剐去皮的蛇,嘴里含着什么硬硬的东西,吐不出也吞不进,朝外张着血糊糊的口。
黎志光告诉我,这几天他们家吃了榨菜蔸子和谷糠做的粑粑,肚子结成了块,一点都拉不出屎来了。我快要胀死了,你快来救救我啊救救我啊!听他这样叫喊我站在那里急得出汗,我说我不是医生我怎么救你呢?你忍着点我背你送卫生院好吗?
从村里到卫生院有六七里路,凭我这一身力气是无论如何不能将他背到那里去的。但救人要紧,再说我们是好朋友,我无论如何是不能打退堂鼓的。我将他搀扶起来,猫下腰,让他双手搭在我的肩上,一使劲,居然就将他背了起来,我使出吃奶的力气将他背到村前那棵树下,就实在背不起了,我们两个一齐摔倒在地。
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黎志光说,你快点到水利工地上去找我爸妈吧。我快不行了,我就要被憋死了。可是水利工地离这里也有好几里路呀,将他留在这里显然是不行的。黎志光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他说你还是把我扶进屋里去得了。要不,你帮我抠吧,只要将里面的东西抠出来一点,就好了。我说这样行吗?他说这有什么 不行的,邻家的三爹也是因为吃了榆树皮和糠做的粑粑,差一点被憋死,是三阿婆用手指头一点一点给抠出来的。
我说三爹不是送卫生院洗过肠才好吗?人的手总不能抠进肚子里去,那样会把人弄坏的啊。
听我这样一说,黎志光呜呜地哭了,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滚落。我想,三阿婆年纪老了肯定没有去修水库,我去把三阿婆找来吧。我真的就找到了三阿婆。三阿婆用一床破烂不堪的被子围裹住身子,在一张躺椅上睡着了,睡得像个死人。我摇了好半天,费尽了口舌

作者:李思枚   回复:1   发表时间:2011-03-12 15:27: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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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让她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三阿婆耳朵背,只怕打雷都听不到。最后我边讲边做手势,她才明白,于是就颤巍巍地跟着我来了。这时黎志光倒在地上,两只手捂着屁股,痛得都快要晕过去了。三阿婆叹息了一声,不声不响地先用手指头去抠。三阿婆的手动一下,黎志光就叫一声,但抠了半天都没能抠出来。三阿婆说,简直跟石头一样都结成了块,得找一根铁丝来。我找来一根长长的铁丝,但没有钳子,无法弄断它。三阿婆说长点就长点吧,就在铁丝的一头用石头锤成一个小钩,轻轻地伸进黎志光的大肠里去……有鲜红的血顺着铁丝流出来。我闭上眼睛,不忍心看那种令人全身发麻的情景。在黎志光的呻吟声中,三阿婆终于舒了一口气。黎志光身后的地上,出现了一大堆黑乎乎的颗粒,那些颗粒大大小小,又不规则,还牵连着血丝。
——三十多年以后的一个冬天,我回家乡过年。黎志光家杀年猪,请我去喝血酒。我看见桌子中央放着一大碗炒猪肝,猪肝切得不大规则,炒得有点过火,红中带黑,在菜碗中堆得高高的,外表流着一层厚厚的油。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眼前这一堆黑乎乎的带血丝的污物来,差一点呕吐了。那次我只喝了两杯土谷酒就醉了。我只觉得胸口发闷,鼻子发酸。黎志光像一只苍老的动物,用他那双迷惑的眼光打量着我,他不明白我怎么几杯酒就醉了。但我至死都没有跟他提过半个字。
晚上黎志光的爸妈回来了,黎志光却跟没事人一样,全好了。多亏了三阿婆啊,他的父亲黎九阿公将一块巴掌大的花生枯饼送给了三阿婆作为酬谢。花生枯饼还是黎志光的表哥送给他们的,那时简直就是一种稀罕物,巴掌大一块也是很重的礼。后来村里常常有人解不动大便,都是请的三阿婆。三阿婆特地做了一个用铁丝弯成的小巧的钩。那根铁丝,不知伸进过多少人的肛门,不知解救过多少人的痛苦。三阿婆成了我们村里最受欢迎的土医生。
三阿婆有一双灵巧的手,是村里的接生婆,村里的年轻人大都是由她老人家接的生。她给别人抠肛门的时候大家也就没有了过多的顾忌。那年月连饭都吃不饱,也就没有哪家生孩子,三阿婆却干起了替人抠大便的行当。无论是三阿婆自己还是被她抠过肛门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件丢脸的事,可她从来都是有求必应,从来不讲究回报,你给她一个糠粑粑,一小块花生枯饼都行,即使什么东西都拿不出也不要紧。你下次再喊,她照样来。
黎志光要不是搭帮三阿婆,不知道会是怎样的结果呢。
三阿婆,前年中秋节晚上,您老人家自留地里茶蔸下的那只南瓜是我们偷的。那只南瓜青青的,花蒂巴都没有落,您舍不得摘,却被我们偷了煮吃了。我们眼看着您坐在地上哭骂了大半天。
三阿婆,我们再也不来偷您老人家的桃子了。您只有一棵桃树,您自己都舍不得摘了吃,靠它去换来一年的油盐。我们却常常来偷,您守也守不住,害得您好多日子没有盐吃。
三阿婆,我们还打伤过您老人家喂的那只黑母鸡。黑母鸡吓得躲在山坡下的草丛里,您没有找到的时候多着急呀,急得您差点跳了河……
三阿婆在村子里的土路上颤颤巍巍地走着,背有点驼,我看见她老人家裤子短了点,而一件破棉袄又大又长,是三阿公死后留下的棉袄。她手里那根铁丝在夜色中闪着光。
我看见黎志光在村子里的土路上慢慢腾腾地走着,他嘴里哈着气,两只手不停地抚摸着高高鼓起的肚子……

附录一:

你童年生活的那个地方叫做栗树冲。“冲”大概就是山沟的意思——山冲里一年四季都开着各种各样的野花,那时的花朵怎么都那样鲜艳呢?……
栗树冲离小小双凫镇也有十多里山路,城里人不会到这里来;村里的年轻人大都一过了年就走出山冲,到好远的南方去挣钱,要到年底才会回来打个转;冲里的老年人,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走到山外去,青壮劳力全被公社调去兴修水利了,生产队的田地全靠老头子老太太们务弄,哪里还有闲心往山外跑呢?那一条与外界连接的山路便越来越窄,渐渐地被路边的荒草掩盖。这样一来,栗树冲就几乎与外界隔绝了。据说还出过一个笑话,一位在县城读书的中学生放农忙假回来,因为误了车,傍晚时从双凫镇往家走,竟然找不到家在哪里,他走了整整一夜都没找到回家的路。直到天明才发现,原来自已在石峡山的一座山坡上转了一夜的圈!老年人说中学生是遇上了阻路神。中学生气愤地说,什么阻路神,一条小路都没有,你叫我往哪里走?这鬼地方!
——当年那个迷路的中学生便是你呀!
不过谁也没有发现,山冲里只有一条小路没有变,几十年还是那个老样子。在马鞍山脚的山嘴下,有三间旧瓦房,瓦房里住着一个孤寡老太婆,只有她家门口那条通往山林的小路,溜光光的……
故事恐怕就从这条小路开始了——故事发生的时候满山满岭都开着鲜艳的野花——这也是大家没有料想到的吧?
——她今年十一岁,对,绝对不会错,分分明明是十一岁。自已的年龄还会记错,这是不可思议的事呢。玉玉挎着一只竹篮,迈着跳舞似的步子,沿着那条溜光光的沙石路,到山林里去采蘑菇。在她刚刚走出家门的时候,仿佛有人在远远地喊:“三阿婆!三阿婆!……”那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是谁在喊呢?喊谁呢?她只是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便对直往前走去。
多好的春天,多好的阳光啊!树林里有鸟儿的歌唱,有蜜蜂蝴蝶的飞舞。她来到一个岔路口便停住了。她顽皮地摘了一片竹叶往嘴唇边一放,一种像画眉鸟似的叫声便响了起来。立刻,从竹林里钻出一个憨憨的小男孩。小男孩的手里也提着一只竹篮。
“石锁哥!”玉玉惊喜地叫起来。
“玉玉!我早就看见你啦!”叫石锁的男孩也非常地激动。
于是两个小东西在树林里钻进钻出,无论谁发现了一丛蘑菇,都会带来一片笑声。
采完了蘑菇,她们便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歇气。
两个人的竹篮都装满了蘑菇。
太阳还没有当顶,离吃中饭还早着呢,总得找点什么事情干干才好打发这一段时光。
“石锁哥,我们来赌锤子、剪刀、布,一次赌一只蘑菇,来不来?”
憨厚的石锁亮亮的眼睛望着玉玉,说;“好吧我们来赌锤子、剪刀、布,你要是输了,可不能哭啊!”
于是两个人同时喊口令,同时伸出一只手来,拳头代表锤子,两根手指代表剪刀,手掌代表布;剪刀能剪布,布能包住锤子,锤子呢又能砸剪刀。平时玩这种游戏总是玉玉得胜,今天怎么啦,总是输。输一次又输一次,最后竟然把一篮子蘑菇全输光了!
石锁脱下衬衣来,将赢得的蘑菇包起来。这一下,玉玉一上午的劳作三下五除二地全归石锁所有了。“玉玉,我们回家去吧,你看,你的竹篮里没有蘑菇赌啦!”
玉玉望着自已的空竹篮,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嘴巴撅起能挂一只油瓶子。
于是石锁也坐下来,把衬衣解开,又将里面的蘑菇一个一个放到玉玉的竹篮里去。“我是逗你玩的呢,你就当了真了!提只空篮子回去,你想挨一顿好打啊!”
玉玉眼看着自己的竹篮又是满满的,禁不住抿着嘴巴笑。但她总觉得就这样回去有点对不住石锁似的,就红着脸说:“石锁哥,我们玩一会再回家,天还早着呢!”
“要得要得,我们玩老鹰抓小鸡,好吗?”
“那我当老鹰,我不当小鸡要得不?”
石锁高兴地说:“好,那你就当老鹰!”说着就往树林里一钻,一下子不见了人影。只听见远远的地方传来几声“唧唧”的小鸡的叫声。
这时刮起一阵风,满山坡的花呀草呀全在动,谁知石锁躲在哪里呢?
这时耳边响起隐隐约约的锣鼓唢呐声,莫不是哪个村子唱花鼓戏吧?
“石锁哥,你听,你侧着耳朵听一听,哪个村子里在唱戏呢!你听见了吗?你……”
微风吹过,满山的树木花草摇头晃脑,石锁躲在哪里呢?
“石锁哥!石锁哥——!”玉玉对着山岭呼喊,稚嫩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
“嗨!”身后一声大叫,吓了玉玉一跳。不知什么时候,石锁站在了她的身后。
锣鼓唢呐声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呢?两个孩子手拉着手,跑到了高山坡上,往对门山坡下望去。
“啊,哪里是唱什么戏,原来是迎亲的队伍!”玉玉高兴地说。
“什么是迎亲队伍呢?”憨憨的石锁连迎亲队伍是什么都不知道。
“迎亲,就是把姑娘用轿子抬着去结婚呀!”
“送到哪里去结婚呢?”
“送到男人那里去呗!难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你真笨!”
“啊,我知道了!就是办喜事,新郎和新娘进洞房,这个谁不知道呀!”
迎亲队伍走上了一个山冈,唢呐声听得更清楚了。两个孩子望着长长的迎亲队伍,听着欢快的锣鼓唢呐声,禁不住激动起来。两个人的眼里都闪出一种神往的光来。
“石锁哥,我们也来迎亲,也来进洞房!”
“要得要得!我们也来进洞房!”
他们采来了很多的野花,把新娘玉玉的头上都插满了。玉玉装着害羞的样子,低着头,两手捧着脸,让新郎石锁牵着走进洞房。他们的所谓洞房,其实就是一个浅浅的山洞。他们面对面地坐着,我望着你,你望着我,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话才像结婚的样子,也不晓得下面接着该做什么。但他们都非常地高兴和激动,感到自己真的成了大人。到底还是玉玉聪明啊,她忽然走出山洞,搬来一个长长的石头,抱在怀里,说:“这就是我们的儿子!”
石锁应和着说:“对,我们的儿子!”
两个孩子居然在那个小小的山洞里玩得如痴如醉。
后来玉玉说,天黑了,我们睡觉。两个人便并排躺在了地上,闭上眼睛,但无论如何睡不着。只是那样躺着,躺了很久很久。后来他们听到了鸟叫声,是从不远处一棵高大挺拔的枫树上传来的。石锁闭着眼睛说,鸡叫了,天亮啦,我们该起床啦!玉玉也闭着眼睛说,天亮了,该起床啦!……
——在那弯弯曲曲的山路上,一男一女两个青年,朝山外走着……
“你好好去打你的仗,我在家等着你回来。”
“谁知什么时候能把仗打完呢,这可说不准啊!”
“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到了队伍上,我就给你写信!只要有机会我就会跑回来!”
“你回来的时候,我在这棵枫树下等你!”
……
还是在这条弯弯的山路上,有一个穿着破旧衣裳的中年人朝栗树冲走来。他来到了那棵高大的枫树下,站了很久很久。他的双脚站麻了,就取下背包,坐在了背包上,坐了好久好久。最后一个人默默地走回家去……
这个男人被抓过壮丁,后来又在八路军队伍里当过两年炊事员。有一次被敌人的炮弹炸伤,伤养好后他就没有再回队伍,在外地流浪了几年,带着一身的病痛回到了故乡。他的归来使栗树冲人惊讶不已。十几年没有音信为什么又活着回来了呢?同他一起被抓壮丁后来逃回来的人不是说他死了吗?
在这个男人回来的当天晚上,有一个女人悄悄走出家门,沿着那条山路,走到了那棵枫树下,抱着树哭得死去活来……
——玉玉睁开眼睛,她的身边不见了石锁。不远处的枫树上,两只鸟雀不断地围着树顶飞,不停地鸣叫着。这时,石锁正往枫树上爬呢!
“石锁哥,你干什么啊!”
石锁停在树杆上说:“树上有一只鸟窝,里面一定有鸟蛋,我给你把鸟蛋取下来!”
玉玉高兴地跑到树底下,抬起头往上看。石锁已经爬到了很高的地方,还在继续往上爬。爬到离鸟窝不远的树叉上,一只脚踏住一根树叉,一只脚钩住另一根树叉;一只手抓住树枝,另一只手便伸上去掏鸟窝……
“石锁哥你要小心些啊!”玉玉仰起头,大声地喊着。这时,玉玉看到了一个奇异的景象。石锁的裤子不知什么时候撕了一个大洞,白白的胯裆里,露出那只小鸡鸡,像一根嫩嫩的芋头芽……
玉玉真想大声地笑,但不知怎的,玉玉没有笑出声来。玉玉感到胸口莫名其妙地跳起来。玉玉感到眼睛有些发花。玉玉再不敢往上看了,但那嫩嫩的芋头芽却一直在眼前晃动,晃动……
羞死人了!玉玉紧紧闭上眼睛,双手捧住了脸……
好久好久,忽然没有了鸟的叫声;好久好久,没有听到一点动静。石锁哥掏到了鸟蛋吗?他该下树来了吧?玉玉猛地睁开眼睛,抬头一看,树上果然不见了石锁!莫非看花眼了?她揉揉眼睛,再细细一看,那棵高大的枫树也不见了!世界忽然变得那么空阔,那么静寂。玉玉不禁心里猛地一惊。
“石锁哥!石锁哥——!”玉玉带着哭腔,大声地呼喊。她感到满世界都能听到她的喊声,千山万岭都在回应她。她知道,石锁一定听见了她的呼喊。石锁立即就会从哪个树丛里钻出来,说不定早就躲到了她的背后,“嗨”地一声,要吓她一跳呢!
——玉玉并不知道,她其实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玉玉静静地躺在草丛里,不,是和石锁办喜事的洞房里,等候着石锁的突然出现……
这天早晨,栗树冲终于有人发现73岁的五保老人三阿婆失踪了。房门也没有关,灶上还煮着一锅饭。老人家腿脚不方便,近地方又没有什么亲戚,能走到哪里去呢?黎志光的小女儿说,她昨天看见三阿婆出的门,手里还挎着一只竹篮。这下人们就有点慌张了,赶紧沿着山路寻找,很快在一座山坡上发现了老人。
三阿婆静静地躺在一座坟边,全身已经冰凉。令人们疑惑不解的是,这座坟并不是她丈夫的,而是村里的单身老头张满阿公的。尤其使人惊讶的是,三阿婆的头上插满了野花,她的身边有一只竹篮,竹篮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看得出这些花肯定是昨天采摘的,虽然经过了一夜露水的滋润,但还是显得有些枯萎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难道老人家精神失常了吗?
在安葬老人的时候,有人说,三阿婆或许是知道自已要离开人世了,她躺在这里,是想要人们把她葬在这里吧?
这种说法立刻受到了斥责。于是人们便把老人安葬在了对门山坡上,她老伴的坟边。当春天到来的时候,山坡上所有的坟包都淹没在一片花海之中……
——几十年以后回到故乡,你望着山坡下那两座坟包,心里不禁有些凄然。三阿婆,您为村里接了那么多人的生,在三年困难时期您又为那么多人解决了难以忍受的痛苦,但公共食堂解散了您还能为村里的孩子们接生呀。您也许是感到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人们再不需要您去排忧解难了?三阿婆,其实后来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些了,再也不挨饿了,您完全可以多活些年的,可您为什么就在人们不经意之间离我们而去呢?
三阿婆,旁边那座坟是您死去多年的老伴胡三阿公的。您的坟正对着张满阿公的坟,其实您当时死的那个地方正是张满阿公的坟前。现在两座坟遥遥相对,山坡上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野花。张满阿公是村里一个博学多才的人,年轻时被抓过壮丁,后来当过八路军,上过前线。可没想到的是张满阿公早几年离您而去。他在1961年得了水肿病,他到野外去找一种叫做黄花草的野菜,只采了不到两捧的野菜就倒在了田野里再没有起来。安葬张满阿公的时候您亲自为他装裹(入殓时给死者穿衣服),将他的全身擦得干干净净,将他的头发梳得溜光。后来要合棺时您看见张满阿公的嘴角边流出一丝绿色的汁液,您立即喊停,接着扳开他的嘴巴,硬是从他的嘴里掏出了一撮没有嚼碎的野菜来。后来您用一只小碗,从自己饭钵里夹了一坨饭盛了,放在张满阿公的枕边。但我们没有看见您流泪,您的脸上还出现了一丝笑容。也许您当时想到的是,张满阿公的死其实是一种解脱,他再不要忍受饥饿的滋味了,再不要受这种吃糠咽野菜的折磨了,对吗?
——张满阿公和三阿婆年轻时候的故事你是听陈三哥讲的,陈三哥也是在三阿婆死了以后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当时你听了陈三哥的述说,感慨不已。但你有个问题一直不明白,作为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她为什么要摘一篮花呢?为什么还要插一头的花呢?你曾经在大学课堂上向学生讲过三阿婆的故事,被你的一个学生 ——那个学生后来成了一个作家——写进了一篇小说里去。那个学生将刊登那篇小说的杂志送给你,你看了小说感到有些惊讶。你在课堂上只是讲了一个事件,并没有讲出什么细节来。为什么你的学生想象出来的爱情故事竟是和你没有讲出来的一模一样呢?那个学生也没有到过你的故乡,更没有看见三阿婆和张满阿公的坟呀。后来村里有人告诉你,三阿婆的乳名是叫玉妹子,张满阿公的名字不叫石锁,而是叫张石村,但也仅是一字之差。世界上的事情也真是匪夷所思呀!
从三阿婆的去世我们能否作出这样的设想呢?那就是当一个人死去时浮现在他脑海里的东西也许
只有童年。难道人的一生——无论是庸常之辈还是出类拔萃的伟人无论他长大以后是辉煌腾达还是平淡无奇——只有童年才是值得留恋的吗?那么他在人世间真正有价值的东西究竟是什么?童年不过是我们从不愿提起因而早就被忽略了的一段时光。我们听不懂老年痴呆症患者站在城市的街道边或者乡村的树底下的喃喃自语,我们看不懂精神病患者旁若无人地在那里又唱又跳又哭又笑的表演。你在清醒的时候没有想得到的是,到了临死之时只是喃喃着“我要回家”。你明明躺在家里的床上你还要喊着我要回家你这不是一种精神病态又是什么呢,你这不是一种细伢子的无理取闹又是什么呢——这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吗?
也许这是一个生物学的问题。人越是年老可能越是只记得时光遥远的事情和过去曾经被自己忽略的东西。要不然,三阿婆在死前为何别的都不想,只想起一段童年的往事?为何她什么都没做只是重复做了一次童年时代的游戏——而这样的游戏又恰恰是她长大成人以后一讲起来就脸红认为是细伢子发宝羞于对人提起也从来就不会再去想起——呢?难道我们常常认为的精神病人和老年痴呆症患者其实都是我们的无知和误解,真正有精神病的人可能正是不被世人当作精神病的人而恰恰是我们自己吗?将要等到我们也成了人们所认为的精神病患者或者老年痴呆症患者时我们才会成为真正的清醒者或真正的正常人吗?

附录二:

你每次探家时都要路过黎志光家门口。不过黎志光住的屋场并没有在路边,在路与屋场之间还隔着两丘田。那两丘田很小,站在路边大声说话就能相互交谈。可是不知道是因为每次探家都很匆忙还是别的原因,你竟然没有到黎志光家去看看。当然绝大多数情况下你路过黎志光家门口时你们并没有相见。1999年秋天你正好回乡探亲,那天是你哥哥生日你急匆匆赶回去吃中饭。当你路过黎志光家门口时正好看见他静静地坐在屋门前的台阶上。
黎志光看见你了,亲亲热热地呼喊了你。你停住了步,你看见黎志光已经站起来了,你远远看见黎志光已经是一个半大老头儿。他以为你肯定会上他家去呢,并且一再地邀请你进屋里坐一坐。当时你的心里也是多么想进去坐一坐呀。但因为你要赶时间,你想等下次时间宽松一点再去坐。于是你狠心地说,我下次再来玩啊,就走了。你走出好远回了一下头,还看见黎志光站在台阶上一动也没动。其实这时候你打回转也来得及,你回哥哥那里吃午饭也不会耽误,但你还是走了。这本来没有什么。这次没有去看看他下次再去不就行了吗?但你没有想到的是大约是在一年之后,家乡有人到城里来办事特地到你单位来看看,他在不经意间告诉了你一个消息,说黎志光去年因患胃癌去世了。这时你就自然想起了黎志光静静地坐在家门口眼巴巴地望着童年的伙伴从门前走过去的情景。这时你是多么地后悔呀!黎志光活着的时候你并没有当回事,黎志光死了你就想起了他对你的很多好处,想起了你们之间的两小无猜。那时要能走过去和他一起坐一坐是多么地温暖。你只要走过那两丘小梯田,就坐到了他的对面了至少对他来说也是一个莫大的安慰呢。其实那时黎志光正在患着病,而作为一个好朋友的你竟然连问候一句都没有。因为你感到惭愧,接连做过好多次梦都是梦见你和黎志光在一起玩的情景。这一段往事你一直羞于向人提起。其实你心里一直是想念黎志光的,你说下次再去看看他,再去坐在他跟前好好地谈谈心,哪怕是共同回忆一下童年时代的游戏也是很惬意的。但这样的机会已经永不再来……
黎志光是白交了你这个朋友了,你现在想弥补一下心灵的创伤也是徒劳。
当你回忆这些往事时怎能不潸然泪下呢?
当你回忆起这一段往事时,眼前只有故乡的雨雪和花朵。

作者:李思枚   发表时间:2011-03-12 15:2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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