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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楼] 喻咏槐长篇小说《村路》连载——第二章

第二章
母校的钟声

一块残缺的犁铧,用一根结实的麻绳穿起,倒挂在那栋土砖瓦房的檐下。犁铧上结了一层浅浅的锈,呈棕红色,只有朝外比较平整的那一面,有一片似圆非圆的白,好像一轮月亮,藏在淡淡的云彩里,若隐若现的样子;周围还分明显出一圈月晕来。那是被铁锤成千上万次地敲打而成的图案。
那便是我的小学母校的钟。
现在,我走在去母校的那条山路上。这是我三十多年前差不多每天都要走的路,来来回回走了六年的山路。
童年的身影在我的眼前掠过着。
那高高挂着的钟在我的眼前掠过着。
还有一个女孩的优美的身姿在我的眼前掠过着……
上小学的第一天,我什么都没有学会,或许学会了什么但早已忘了,只有关于钟声的规则记得分明。三下三下地响是上课钟,两下两下地响是下课钟,不间断地紧急地响那便是集合钟。当时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一个年轻的女老师,姓王,她一再地说,大家记住了吗?
我们齐声回答记住了。这时钟声忽然响起来,是两下两下地响!那不正是下课钟声吗?刚响几下,我就腾地站起,将凳子都碰倒了,也顾不上扶起凳子就往外跑。立即又被王老师叫住了,她说老师还没有宣布下课,你怎么就往外跑呢?
那时我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教室门口。我说,王老师您听,是下课钟啊!这时全班同学都转过了身来,接着一阵哄堂大笑。连王老师也忍不住笑了。她向我摆摆手说,好吧,下课!
于是我又明白了一个规则,下课钟响过,是要等老师宣布以后我们才能走出教室的。谢谢王老师,您当时没有给我难堪,而且使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在我后来成为了一名教师,给学生讲课的时候,只要听到下课钟声,哪怕是一句话没有讲得完,我也会立即宣布下课。常常赢来同学们会心的微笑。
可是那时我常常在钟声响过之后还没有跑回教室。下了课,我喜欢独自跑到远远的地方去玩,有一次好像是为了跟踪一只蜻蜓,竟没有听见上课的钟声,等到醒悟过来,急忙跑回教室,已经上课几分钟了。而且我贪玩的毛病老是改不掉。我因此挨过老师很多次批评,还罚过站。
学校没有专门的敲钟人,可能是哪个老师没课就由哪个老师敲,也可能是谁有课归谁敲。但有的老师敲得响些,敲的时间长些,我迟到的可能性当然就小些。而有的老师敲得轻,甚至只敲几下就停了,即使刚刚听到钟声就往回跑,也难免要迟到呀!后来我在玩的时候,就学会估计时间,觉得差不多了就赶紧往回跑,但无论如何也免不了偶尔迟到。这使我感到很羞耻。
读三年级的时候,班里新来了个女同学。她是杭州人,过去在她父亲工作的益阳读书。她的名字叫易乃君。当时我听了这个名字觉得好笑,还有这样取名字的吗,易乃君,代表什么意思呢?
可是那个叫做易乃君的女生竟然是王老师的宝贝女儿,她是我们班里穿得最好,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子。而且,她就坐在我的邻桌。她当时是怎么走进教室来的,我们是怎样认识的,怎样分别的,都记不分明了。但是有一点我敢说,如果我们成为了朋友,肯定是她主动和我接近的。因为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去主动接近她,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土里土气的癞蛤蟆,而人家是一只白天鹅,想接近也没有这个勇气。这是我从小就养成的自卑心理,也许是一种过强的自尊心。总之我说不清。
我只记得有两件事,当时对我的触动很大。
第一件事是学校组织文艺活动。我们班的大合唱被选为参加全公社的节目,打拍子的是易乃君。我那时个子比较矮小,排在第一排。彩排时老师就规定,男生一律穿白衬衣、蓝裤。这都不成问题,但衬衣要扎在裤子里面,而我穿的是一种布带子的裤,竟然没有一根皮裤带。这使我羞得无地自容。我正在发愁,是易乃君,将她的一根皮裤带系到了我的腰上!当时我的感觉是,仿佛她是我的小妹妹,不,分明是一个小姐姐。甚至我的心里升腾起一种崇高的感情,我朦胧中意识到,我这一辈子该要做点什么,来回报她。但当时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大概脸是肯定红了的……
第二件事就是,自从易乃君来到我们班,我再也没有迟到过了,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奇迹。
我说过我在校外玩的时候学会估摸时间,但难免有一两分钟差别,奇怪的是,每次刚跑进校门,钟声就当当地响起,我为自己估计时间的准确而暗暗地得意。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这一想法是错的。
因为敲上课钟的人竟是易乃君!也许因为她是教师子女,有这个资本将敲钟的事揽过来。对于老师来说,只要有人代替敲钟,不是还省了一件事吗?
怪不得上课钟敲得那么响亮,敲得那么长久呢。
她站在一张方凳子上,两只脚微微地踮起来,右手握着那只铁锤,对着犁铧使劲地敲。嫩白的手腕有节奏地晃动着,钟声便往四处飘散开来。大概是为了敲得响些,身子都有点儿向左边歪斜,像做着一个舞蹈的动作。据说,易乃君有几次站在了凳子上正要敲钟,看见我远远地往校园里跑,就一直等到我快跑到校门口时才敲钟。还差一点被王老师夺去了她敲钟的权利呢。
——可是当我来到母校时,不禁吃了一惊。
当年的校门口,赫然挂着“杨村纸厂”四个大字的招牌。
那栋土砖瓦房还在,只是不见了那一座钟。当年挂钟的屋梁上,连一点儿挂过钟的痕迹都找不到了。难道是我走错了吗?但这是不可能的。守门的一位老大爷告诉我,并指给我看,对门的山脚下新建了一所学校,附近几所小学都合并在那里。因为没有那么多的学生,当然不需要那么多学校,许多小学都合到一起去了。老师呢当然也不是原来的老师了。
我想问,当年挂在檐下的犁铧,是否挂到新的学校去了呢?我立刻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不用说,那个曾经亲近过泥土,后来又与读书声相伴的犁铧肯定早被丢弃了。或许它后来溶化成铁水,又成为了新的犁铧。但也绝不是原来的犁铧,更不是母校的钟了。
我也找不见了母校的老师和同学。
甚至,我也找不回了我自己。
只有那动听的母校的钟声,还有小女孩那优美的敲钟的姿势,留在我记忆的深处。
填补着长长的三十多年的一种空白。
我久久地站在母校的门口,半天都醒不过神来。
正是深秋,山坡和田野呈现出一片斑斓。田野里稻浪翻滚着,传来几声禾鸡的“咕咕咕”的叫声。远处的山林静静地沐浴在秋天的阳光里,山坡上有孩子在那里放牛,小河岸边还有个老人朝我这边张望。我像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在母校的前前后后转了一个大圈,似乎要寻找当年留下的童年的足迹。最后,我不得不怅然地又沿着那条土路往回走。这时我才想起,今天到母校来看看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也很复杂,甚至还有点荒唐可笑。或许完全是一个偶然。
今天早上,黎志光的儿子正挑着一担栗柴从塘基上走过,他看见了我,放下柴担朝我走来。
活脱脱一个当年的黎志光,只是比他父亲显得单瘦一点。其实他的眉眼还没有黎志光清秀,他大概有二十岁的样子,纯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打扮。我只一眼就看出他是黎志光的儿子。
余叔叔,您几时回来的?黎志光的儿子好亲热地招呼我,我看见他一脸的憨笑,我甚至将黎志光的身影和他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望着这个童年伙伴的儿子,我的心里涌起一阵激动。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常常说起您,他说您那时候是山冲里最顽皮的人,您也是最有出息的人。我父亲没事的时候就给我们讲您小时候的故事,有味道极了。黎志光的儿子说着,接过我递的纸烟,点着火,深吸了一大口。我问了问他父亲当年死时的情景,才知道黎志光是得的胃癌,没法治好的。他还说那时候他只有13岁,父亲去世后就没有上学了。比他父亲还少读了一年书。
哦,余叔叔,上一个月,有一个女干部路过我们村里,她说她是您的小学同学。
我迫不及待地问,是叫易乃君吗?
黎志光的儿子摇摇头说,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说她知道您和我爸爸是老朋友。她一再嘱咐说让我告诉您一声就行了,您肯定能想到是谁,她又说也许您记不起她这个小学同学了。说着还叹了一口气。
后来呢?
后来那女干部就走了,她只说她是从杭州到湖南来出差,顺便来看看的,据说她还去了当年上学的学校呢!她是坐的小车,车就停在公路边,是一个人走山路去的……
她也没有留下地址或者电话吗?
黎志光的儿子还是摇摇头。
我想那肯定是易乃君。她到了母校肯定也是很伤感的。
我想如果我早一个月探家,也许就能碰上她。那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奇遇啊!但又想,真的碰上了又怎么样呢?无非只是说一说童年的趣事而已,说一说各自的生活或者工作而已。那时我们只有十岁多一点,现在已是人到中年。我们之间相隔了三十多年,那是多么遥远的距离。那时我在她心目中是一个农家的黑孩子,现在变成了一个小老头,她会多么地失望!而她在我心目中却是一只美丽的白天鹅。永远。就让彼此留下童年的记忆吧,别让童年的梦幻打碎了,不是也很好吗?我知道这是一种自我排遣的方法,其实心中的失落感却是无法排遣的。但不能排遣又能怎么样呢?
人生总是有许多的遗憾。遗憾也是一种美。
天空有一群群的蝴蝶飞来,像五彩的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它们在天空中无忧无虑地飞舞着,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但那弧线只是留下瞬间的一瞥,便倏忽不见。蝴蝶总有一天也要消逝,只将美丽留给大地。人的生命过程其实也只有一瞬间的记忆,记忆消失了,人的生命不也完结了吗?追寻失去的记忆也就是追寻流失的生命吗?
六年的小学生活,在头脑中留下多少记忆呢?绝大多数在不知不觉中就消失了。就像蝴蝶在空中画出的道道弧线,无法捕捉。
——我在故乡的山路上走着……
我,小姐姐,还有黎志光,正在山坡上采毛栗。这时黎志光和小姐姐早就没有上学了,我正读小学六年级。我们每人一把旧剪刀,一只竹篮子,看见成熟了的毛栗就剪下来装进竹篮。来山坡上采毛栗的人一定很多,而成熟的毛栗是很少的。我们爬了一道又一道山冈,竹篮里还没有几颗,我们就坐在山坡上玩耍。这时我们看见一个女孩子在山坡下大声地呼喊,余云华!余云华——!我们立即站起来向山下招手。这时我看见一个穿红衫子的女孩朝我们飞奔而来。
来到我们跟前的女孩正是易乃君。
她跑得气喘吁吁,胸脯急促地起伏着,满脸的汗珠子。总算找到你们了,我还以为你们上天入地了呢,原来在这里采毛栗啊。她天真地笑着,和小姐姐说着很多很多的话。我多想从竹篮里找出最好的毛栗给她吃,但我的竹篮里竟然没有一颗像样的毛栗,不是没有成熟就是很小。何况,那么小小的年纪就知道了害羞。我只是心里这么想,不敢讲出来。多亏了小姐姐,她不声不响地用剪刀剥开了毛栗,一会儿就剥了一小捧,递到了易乃君的手里。小姐姐还说,易乃君,跟我们到对门山上去采毛栗吧,对门山坡上肯定有很多的。易乃君犹豫了一下,有些难过地说,我妈妈要调回杭州老家去了,我父亲也从益阳调回去了。我还要回去帮助妈妈整理东西,我们明天就要走了。听到这个消息,我们都吃了一惊。这就意味着,易乃君也将要跟她的父母亲一起到杭州去读书了。意味着我从此以后再也难见到这个敲钟的女孩了!易乃君是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啊,一幕幕往事立时浮现在脑海。我多么想说点什么,但竟然一句话也没有说,我只知道心里很难过。
这时易乃君从衣袋里掏出来一支钢笔,大大方方地硬是塞到我的手里,说,余云华,我妈妈说,她教过的所有学生中,你是最聪明的一个。她让我把这支钢笔送给你。要你好好读书,将来准能考上大学的!我拿钢笔的手在发抖,在出汗,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感动。我当时虽然想推辞,但还是接受了。其实我早就想有一支钢笔。在读书的几年中,我只有一支破旧的点水笔,就那样醮着墨水写字,看到人家有自来水钢笔,是多么地羡慕。我曾经在双凫镇的文具店前久久徘徊,望着柜台里一种蓝色的自来水笔出神。但那种笔要两块多钱一支,我根本就买不起。哥哥曾经答应我,等我上中学时一定给我买一支。没想到我还在读小学就有了一支,而且正是我渴望的那一种深蓝色的钢笔。
易乃君是怎样离开我们的,我居然记不起来了吗?
她那穿红色衫子的身影是怎样在我的眼前消失的,我居然想不起来了吗?
我只记得第二天,我很早就赶到了学校。我想去送送王老师和易乃君。没想到的是,她们母女临时决定,昨天下午就搭便车走了。我久久站在校门口,望着那条弯弯的山路出神。我多想长上一对翅膀,飞上天空,去追赶她们,去向她们说一声谢谢;告诉她们,我永远记住了她们。
——那支钢笔伴随了我四个年头,在我刚刚初中毕业的那一年,忽然不翼而飞。我放学后做作业时才发现不见了那支钢笔,急出了一身汗。先是将书包翻了个遍,又匆匆跑回学校,将课桌抽屉翻了个遍,然后就沿着从学校到家里那十多里山路来来回回地寻找……山路上留下了我错乱的足迹,留下了我渴望的眼光,还有我伤心的泪水。
很多很多年,我一直都是使用那种深蓝色的钢笔。
甚至,二十多年以后我和同事们一起到杭州旅游,我禁不住想,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有着我的小学老师王老师,还有着我的小学同学易乃君。我将故事讲给同事们听,他们都唏嘘不已,感叹不已。我多么希望,在匆匆的人流中,会出现那熟悉的身影——但是几十年都过去了,就算易乃君站在你的面前你们也不一定会相识呢,说不定你们在这座城市里还刚刚擦肩而过呢……
易乃君,你送给我的钢笔竟然被我丢失了,再也没有找回来。
校园的钟声又当当地响起来了,钟声那么清脆那么激越,一听就知道是易乃君在敲。
余云华!余云华——!那亲切动听的声音分明在耳边响着,那声音正从山坡下远远地飘来。
我站在路口,正等着那个穿红衫子的小女孩的身影的出现。

附录一:

你上小学的那天,母亲早早地为你准备了早饭。你至今还记得清楚,母亲端出一大碗炒热的白米饭,还特意煎了一只荷包蛋。那一只荷包蛋油汪汪的,静静地浮在菜碗里,蛋黄带着一种深红,蛋汤上 浮着一层油珠,浮着绿色的葱丝。它多像一轮刚刚从山梁上跳出的圆月啊,或许更像草地上一朵绽放的花吧。你简直舍不得吃那一只蛋,几次将筷子伸到了那一只蛋上又缩了回来。一碗饭快要吃完了,你只夹酸菜吃。这时母亲说,你吃了那一只荷包蛋吧,吃了荷包蛋,将来读书就读得进,读得有出息呀。于是你小心翼翼地吃了荷包蛋,连同蛋汤也喝得干干净净——你参军时,母亲给你的菜也是荷包蛋,你读大学时母亲已不在人世,你妻子给你做的菜竟也是荷包蛋,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还是一种心灵的约定呢?为什么当你离开家出远门时家人都是给你吃荷包蛋呢?你至今想不清楚荷包蛋象征着什么呀!
——母亲望着你吃完那一只荷包蛋才走开。吃过饭,母亲为你整整衣服,又用梳子给你梳了几下头,将一只新做的土布书包挂到了你的肩上。书包是母亲用土布染蓝,亲手给你做的,你背着它一直读完了小学。那只书包真的很结实,当你小学毕业时,书包上只打了两个小补丁。最后母亲又整了整你的衣领,说,读书去吧,要走好远的山路,让你爹送你去。
你跟着父亲,沿着那条山路往前走。这是你第一次真正地走出家门,这是你发蒙的日子。你不知道的是当你走出家门时,母亲在堂屋的神龛前为你烧了一炷香,还烧了钱纸。母亲在为你祈祷,乞求她的孩子一路走好。怪不得你刚走出家门时耳边隐隐约约传过几下敲磬的声音,那正是母亲在敬神。母亲的目光一直望着你们的身影在山路上消失。在你的记忆中,你去上学时母亲总是站在门口,你放学回家时母亲总是站在门前的白杨树下。若是某一天你在对门的山路上走回来没有看见母亲的身影时你还感到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呢。
父亲走在前头,你紧紧地跟在他身后。书包轻轻的,里面只有两支铅笔和一个黄色的本子,一下一下地甩打着你的大腿。这时你关心的是路边树林里的鸟叫声好听不好听,还常常驻足想看看是哪一种鸟儿在那里鸣叫,草丛里有蜻蜓飞时总想停下来捕捉。而父亲所关心的是每到一个岔路口他就要嘱咐一番,以后往学校走时要记得路边有一棵枫树,对门有一口池塘,回家时记不起就想一想上学时的路。可别迷了路了,万一记不起可以问别人,就说请问往栗树冲怎么走。问路时一定要有礼貌,否则别人就不会理睬你甚至会指错你的路呢!你敬人一尺人敬你一丈,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这一点。生怕你会丢了似的。但你对父亲讲的一切并没有放在心上。你想,几里路就是闭着眼睛也能走回来呢!还记什么枫树和池塘呢?
父亲送你上小学给你留下记忆的只有两件事,别的你怎么回忆也是徒劳。第一件事就是当你跟着父亲去班主任王老师那里报到时,正好碰上了读小学五年级的表哥。父亲见了表哥非常地高兴,说,我家小七跟你读一个班好吧?他初来乍到的也好有个照应!结果满屋子一阵哄堂大笑。父亲不知道他们笑什么,他哪里知道你与表哥不是一个年级不能分在同一个班呢?
第二件事就是当父亲交学费时,王老师说学杂费一共三块五毛。父亲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布包,正要解开,忽然笑着对王老师说,王老师,能不能再少一点呢?我家伢子刚发蒙,他学不了大同学那么多字呀!这时王老师也忍不住笑了。她说,学费是不能讲价的呀,每一个年级的学杂费都是统一的,这可不像去店里买东西。父亲这才不好意思地将那只小布包一层一层地解开,露出一叠零碎票子来。他沾着唾沫数好三块五毛钱交上了学费。你知道那些钱都是母亲喂鸡卖了鸡蛋积攒起来的。母亲还是上半年就将你读书的学费准备好了,还把书包呀什么的都准备好了。父亲是怎样对你嘱咐了又嘱咐才离开的,你是怎么领到了课本的,一概都回想不起来了。
你上学的第一天就学会了一首歌。音乐老师是一个姓谢的脸上有几点麻子的女老师。谢老师很严肃,但她的歌唱得很动听。她让大家将双手背在身后,端端正正地坐着,使劲张开口学唱歌。只一堂课学生们就将一首歌学会了。那天你是多么地高兴,你学会了辨别各种钟声,尤其是还会唱歌了。老师教的歌比母亲教的那种黄鸡婆,尾巴拖,三岁毛毛会唱歌的歌谣好听多了,也难学多了。当天晚上,在 睡觉之时,你还兴致勃勃地将那首歌唱给母亲听呢!
那首歌的歌词是:

蝴蝶呀蝴蝶,生得真美丽。
头戴着银丝,身穿花花衣。
飞来飞去采花粉……

几十年以后你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一盏煤油灯放在窗台上,你靠床边站着,挺着胸昂着头,对着母亲唱那首第一次学会的歌。母亲靠着门框望着你唱,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一个劲地说唱得好唱得好只是我听不懂呀。你自豪地说,学校教的歌您怎么能听得懂呢?这是唱蝴蝶的歌您知道吗?
母亲点点头说,哦我知道了,你唱的蝴蝶就是那种飞扑子呀。母亲笑得直擦眼泪……

作者:李思枚   回复:1   发表时间:2011-03-14 10:25: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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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二:

三十多年以后你忽然心血来潮,特意到当年读小学的母校去看看。其实这所学校也是你曾经当民办老师时工作过两年的地方。
你站在学校门口,望着那所已经变成一家造纸厂的熟悉的屋舍,久久没有离开。
但你的耳边分明传来了当当的钟声。钟声似乎从遥远的历史中飘来,一下子又将你拉回到三十多年前。
一群山村孩子背着草筐从对门的山坡下走过,你多么想融入他们之中。
你似乎感到自己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呢。
——昨天易乃君对你说,余云华,明天不是星期六吗?星期六只上半天课,我到你们那里玩去呀!
你回答说,我们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呢?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易乃君说,那天打毛栗时,你小姐姐说好玩得很呢!你怎么说不好玩呢?我妈妈都同意了呀。我妈妈说应当和同学好好交往呢。放学以后你等等我好吗?我跟你一块去。回来时我保证不要你送好吗?
你只好红着脸点点头。为什么红脸你自己都讲不清楚。
你当时不希望易乃君到你家里去玩的主要原因很简单也很复杂。一方面你是多么希望跟易乃君一起玩,易乃君能到你家里去玩当然很欢迎呀。可是当易乃君看到你家那几间茅草屋,还有那黑不溜秋的墙壁,以及家里简陋的家具,她会怎么想呢?一只美丽的白天鹅,忽然飞到烂草窝里,她会多么地失望呀!但你又无论如何不能拒绝。
其实易乃君到了你家里时一点也没有因你家的贫困感到惊讶。她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还跑到牛栏屋里摸一摸那头花母牛的头顶,后来还拿起一把青草放到牛栏门前看着那头牛吃草,看得有趣极了。母亲见来了一个女同学,而且还是老师的女儿,赶忙炸了一碗干红薯片,还一个劲地留易乃君吃晚饭。易乃君这时变得格外地乖,显得那么地文雅而礼貌。母亲打量一下易乃君又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儿子,那眼神好像在说,你看人家多么地懂事,全不像你天生一个顽皮鬼。你看看人家一身整整洁洁,你一身都是泥土呢。这时你心里有些紧张,生怕母亲会当着同学的面数落你。
这时村里的伙伴们来了一大群。母亲对易乃君说,你和他们去玩一会儿吧,这点红薯片等下给你带回去吃。山村里的小把戏们见了易乃君先是有些生分,很快就变得自然了。到底都是一些孩子,后来你们便跑到晒谷场上做游戏。先是魔鬼吃龙,后是猫抓老鼠,接着就是过家家,开商店等等。该玩的都玩过了,这时远远的山路上有一队迎亲队伍经过,你们看着那长长的队伍消失之后,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也来迎亲啊!于是就做迎亲的游戏。谁做大亲谁做司仪,谁做新郎和新娘,都由抓阄来决定。第一轮抓阄你正好与易乃君配对。易乃君玩得兴致勃勃,装做害羞的样子,和你拜天地拜祖宗和大亲。担任司仪的黎志光喊,新郎新娘入洞房,两个人便手牵着手入洞房。易乃君羞涩涩地坐在洞房的床上也就是一块土砖上,头上盖着一片桐树叶。喝过交杯酒,就上床睡觉。易乃君就装做脱衣,然后仰躺在草地上。你在她身边躺了躺,两人还真的煞有介事地抱了抱,游戏就算结束了。第二轮游戏时你当司仪,易乃君与黎志光配了对,你心里不大乐意。你当时多么想再一次与易乃君配对,却偏偏当了个司仪!你看着易乃君照样牵着黎志光的手进洞房,照样害羞的样子,照样将一片桐树叶盖在头顶上,心里更加不是滋味甚至有些生气了。新郎新娘刚刚进入洞房,你就偏过头去大声喊,完啦!黎志光说你搞错了,你还没喊吹灯入睡怎么就说完了呢?你说,这个游戏玩多了没味道,我们还是玩别的吧!
这时易乃君说,天不早了我该回家啦!于是大家把易乃君送过两个山坳,直到望得见学校的轮廓了才打回转。当易乃君的身影消失,你这才想起刚才母亲说给易乃君油炸红薯片呢,怎么就忘了。那天下午你一直没理睬黎志光。大家还邀你再玩一会儿,你摇摇头,飞快地回到了家。母亲将那些红薯片用黄草纸包着,说同学既然走了那你明天给她带到学校去就是。那包红薯片你后来带没带去学校呢?后来当你回想那一段往事,很想回忆起自己将那一包红薯片带给了易乃君,但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你捧着那一包油炸红薯片在那条山路上走着。你大声地喊着易乃君,易乃君你慢些走,你停下来,我母亲给你的油炸红薯片你忘了拿呢!易乃君真的站住了。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像从云彩里飘来。这时你发现周围是一片青草地,草地上开满了五彩斑斓的花,无数的蝴蝶在飞舞。易乃君轻盈盈地飘落在你的跟前,笑眯眯地将一束鲜花送到了你的怀里,转身又向空中飘去。易乃君,这是我娘给你炸的油炸红薯片啊!于是你朝着易乃君努力地追去。你越过小河,爬过山坳,跳过一个一个的沟坎,又爬上一座高高的山冈。易乃君格格地笑着,又将一束束鲜花向你抛来,你被无数的花瓣包围了。忽然脚下一空,从高高的山顶直往悬崖下掉落,这时你吓得惊叫一声,猛地醒了过来。
最终记得的只有少年时的一个梦,而且是一个不便为外人道破的梦。
……
——当我们回首往事时,我们记起的是一种真实还是一种梦幻呢?说不定我们记得的东西并不是我们的真实而只是一种情绪或者纯粹就是一种幻觉呢!我们也许能记得第一次走出家门时的情景,但我们却记不起每一次走出家门时的印象;我们也许记得和恋人的第一次相见,但我们却讲不出与恋人每一次的约会;或者就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我们也难以记得真切。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走了几十年,真正能让我们留恋和记起的日子究竟有多少呢?我们能记得每一年的大年初一吃的是哪几碗菜吗?能记起每一年自己生日的情景吗?是我们不愿意记起还是我们的很多日子被我们忽略了或者干脆就是不值得我们去回想?但问题是,凡是我们足迹所至的地方确定无疑地存在着,这不是我们小时候佩戴的那条红领巾吗?这不是我们小学毕业或者中学毕业的照片吗?天上那轮月亮还是悬挂在那里呀!屋子对门那座山还在呀!但我们为什么记不起一包红薯片却能记起做过的一个梦?我们到过的地方还在,哪怕它变了模样但我们还能找到它的真实存在。是什么东西过去以后却让我们再也无法触摸了呢?我们昨天到了故乡的小河边,当我们今天再来到小河边时那条小河就分明不是昨天那条小河了,它更不是童年时的那条小河了。就像我们刚才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当我们再端起这只杯子喝水时这只杯子其实已经不是刚才那只杯子了。这时候你让我们怎么办呢?不错,你曾经走过的山路还在,你曾经读过六年小学还在这里教过两年书的学校还在,只是不见了当年当作课钟的犁铧,就算那一块破烂的犁铧还在又能怎样呢?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一切都面目全非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你记忆中的情景了。当你望着当年如花似玉的山村姐妹们现在已是一头花白头发朝你走来,当你想象着你的小学或中学同学也许现在怀里正抱着她们的小孙子亲个不停的情景,当你走在屋场对门的山路上往家门口张望时那棵白杨树下正站着你的母亲,母亲正微笑地望着你,但这时你从意识里分明知道你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一切都让你忘记了目前而想回到过去——于是等你出过一场冷汗醒来时你对时间和生命便充满了莫名的恐惧。接着你开始怀念你所有的亲人,你希望和你的所有亲人和童年伙伴相会。你想走出现实,于是渴望过去和将来。
这样你就回到了几十年前,当故乡的阳光打在你少年的脸上,你望着故乡金黄色的土路,望着山坡上茂密的树林和田野里在风中起伏的庄稼,夕阳西下时你站在故乡的野外望着山村屋顶上升起的炊烟甚至闻到了柴火和油盐的香气,你还听见了母亲站在门前大声呼喊你回家的温暖的声音,这时你却不想回应你的母亲,你正在追赶一只蜻蜓或者蝴蝶,你还要停下来和那些昆虫或者田野里的花草对话呢。而三十多年后阳光再不会打在你饱经沧桑的脸上了,你也听不见了母亲呼唤你回家的声音,你也看不见了田野里的蝴蝶和蜻蜓,你眼中盯着的绝对是别一种东西。这时你对一切都熟视无睹和麻木不仁。你在这熟视无睹和麻木不仁里甚至还沾沾自喜和自我陶醉呢。甚至还感到童年时代那一种感觉是一种矫情是你生活中所不需要的东西呢!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你的眼睛里开始出现白内瘴血管里开始出现阻塞,你就要提前患上老年健忘症或老年痴呆症者了。你还能回到几十年前去吗?当你千方百计要离开故乡时你好像一只苍蝇从玻璃瓶子里拼命地往外撞,当你再想回去时你又好像一只苍蝇从外面拼命往玻璃瓶子里撞,不是更难了吗?
——那时冬天的风雪好大啊,结冰时池塘里跑得人,走得牛,那时夏天的雨水好多啊,遍地的庄稼发疯似地生长,将村庄都掩盖起来了;那时春天的蝴蝶和蜜蜂到处可见,小鸟还钻到屋子里来呢。那时秋天的晚霞将整个世界都映红了,清澈明净的天空照耀着我们没有污染的心脏和乌黑明亮的眼睛。那时山路上出现一路迎亲的队伍我们也要跑到山冈上去欢呼半天。现在你回来了,你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但你突然发现你并没有真正地回来,你已经回不来了。
你只能站在故乡的土地上喃喃自语。
甚至你已经弄不清你是真正站在了故乡的土地上还是仅仅站在梦幻里的故乡。

作者:李思枚   发表时间:2011-03-14 10:2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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