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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花子我和小姐姐在山坡上割牛草。我们姊弟俩喂养着一条母牛,它的名字叫花子。解散公共食堂的那年冬天,养牛场也随之解散了,几头牛都剩下一只骨架子,风都吹得动。队长只好把牛分派到各家去喂养,养一头牛算半个劳力的工分,还可以根据牛粪的多少补助一些粮食。父亲本来是个爱牛如命的人,又想到家里还有几个不能出工的孩子,就请队长分派来一头牛,让我和小姐姐一起喂养它。父亲严肃地对我们说,往后就由月妹子和满伢子两个人喂。要多割草,吃不完的草可垫牛栏,能省些稻草盖屋顶。父亲将那头牛牵回来的时候,它的确瘦得不成样子,一身毛衣像干枯的茅草,肋骨像搓衣板,屁股像两块刀片。但我们立刻就喜欢了它。它是一头年轻的母牛,它的那一对角有点与众不同,淡黄色的,弯成一对月牙形;那一双眼睛温和而美丽。父亲将它牵到水塘边,用棕刷子醮着水将它的全身清洗了一遍,便显出一身金黄的毛衣来。它那宽宽的额头上还有一小团白色的花纹,我们就给它取了个名字叫花子。花子是一头听话的牛,它从不乱跑,想吃草了想喝水了也不闹栏,没人守着它也不偷吃庄稼。甚至我们放它到山坡上去吃草时也不用守着,更不用将牛绳拴在树上,只需小姐姐将牛绳细心地缠在它的两只弯角上就行了,它就会自己寻草吃,决不会跑得很远。我至今还记得小姐姐将牛绳系在它的角上的情景,棕绳沿着两只角挽过来又挽过去,挽成一个金色的蝴蝶结。它吃草的时候,那头一点一点的,头上的蝴蝶结便一晃一晃的,动作优美极了。我们割完草要回家去的时候,没有看见它的身影,只需大声地喊几声花子,它准会从其实离得很近的树丛中伸出头来,如果再喊就会朝我们走来,有时还一路小跑。小姐姐每天都到山上去割最鲜嫩的青草来喂它,每天都放它到塘边去洗蹄,放它到山坡上或者田野里去吃草,加上那一段日子正是歇牛的季节,花子在我们家只过了几个月,便出落得无比漂亮,一身毛衣缎子似的,一双眼睛水汪汪的。队长看到花子,一个劲地夸奖我们。那年秋天,全公社召开赛牛现场会,我们队里就选派了花子去参加,在那之前,队里特地划拨了豆饼和谷糠给它催膘。最后我们得了一等奖,公社书记亲自给花子戴上一朵大红花,也给我们戴上一朵大红花。那是我这一生得到的最早的荣誉。花子也非常地得意,一个劲地用舌头舔着我的手背,用额头蹭着小姐姐和我的衣襟。为了表彰小姐姐和我的功劳,母亲特地给我们每人一个荷苞蛋。吃荷苞蛋的情景我很多年还记得,感到那真是天下最美的滋味了。其实,养牛的功劳应该属于小姐姐。小时候,我是一个顽皮而偷懒的家伙。父亲为我们每人准备了一把割草的小弯刀。一年多过去,小姐姐那把弯刀成了一片鹅毛月,而我那把弯刀好像还是原样子。割草的时候,我兴趣来了就割一阵,没有兴趣了就在山坡上玩。小姐姐从不计较,不管我割没割草,竹筐都是装得满满的。后来我说小姐姐你用我这把刀吧,又是一年过去,那把弯刀就也变成了一片鹅毛月了。小姐姐从不偷懒。她将草装筐的时候,总是用脚踩得紧紧的,装满了,还在最顶一层将一把一把的草竖着挤满,草筐差不多有我们的个子高。小姐姐那单瘦的身子弯起来,背着那一筐草一步一步往家里走,常常全身都汗湿了。小姐姐从来不让我背草筐,她说我还太小,又是男孩子,正是长个儿的时候, 别把背压驼了。其实小姐姐只比我大两岁。她那小小的年纪,怎能背起那么大一筐草呢?我有时候又特别地懂事,甚至担心,要是小姐姐的背驼了怎么得了呢?我常常打量着小姐姐的背部,直到她出嫁时都是挺直的,这才放下心来。上坡的时候,我看见小姐姐走不动了,就跑过去,扶住草筐底部朝上使劲,小姐姐便又飞快地走起来。歇气时,小姐姐还感激地望着我笑一笑。小姐姐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线,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两颗小虎牙在阳光下闪着光。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我家的院子里围满了人。小姐姐不知到哪去了,只见草筐和弯刀都放在了牛栏屋前的台阶上。黎志光的父亲也来了,老队长也来了,还有人在谈论着什么,哈哈地笑。我从人缝中钻进去,看见院子里有两头牛,一头是花子,还有一头大公牛!——这头牛,不正是邻村的那个讨厌鬼吗?我和小姐姐牵着花子到山坡上去的时候,只要它看见了,隔老远就暴躁地大声吼叫。是谁将它牵到我家的院子里来了呢?我想大人们肯定是牵了牛来让它们斗架。花子是一头小母牛,它怎能斗得过这头大公牛呢?我想我得设法帮助花子,于是从牛栏屋里抄起一根木棍冲了出来。这时我看见那头大公牛竟然凶狠地趴到了花子的背上,我气急了,冲上去,朝着大公牛的后腿狠狠地打下去!那可恶的公牛居然只是踢踏了几下腿,还是趴在花子的背上。我举起棍棒正要再打下去,立刻被大人拉住了。队长走过来说,小七你来凑什么热闹呢,这是给母牛配种,你别来捣蛋!给小母牛配种?我茫然地望着队长那严肃的脸,知道他不是在骗我。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我不知所措地看看大家笑得开心的样子,心里气极了,转身就往屋子里跑。这时我看见小姐姐正在灶屋里煮饭。小姐姐难道不知道大公牛欺负小母牛的事吗?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说,小姐姐,他们牵来大公牛欺负我家小母牛。小姐姐的脸立刻红了,她横了我一眼说,别胡说八道。又把我拉到她身边,悄声地说,小弟你别去看那个,那是小母牛将来要下牛崽了。为了这件事,几年之后大人们还在笑我。花子果然怀上了牛崽,它变得更加温和可爱,变得更加通人性了。到了秋天,它的腹部被撑得好大,乳房胀得鼓鼓的,好像奶水随时都可能会溢出来的样子;走路也有些笨重了。父亲说,不能牵它到山坡上去吃草了,顶多只能牵它到塘边去洗洗蹄子。它站在牛栏里,常常回转头去,贴近自己的腹部,伸出舌头舔自己的毛衣。我不知道它是爱抚自己,还是爱抚肚子里的牛崽,或许就是希望牛崽快点生下来。那时我看见小母牛完全是一副很幸福很惬意的样子。秋天里,花子果然生下了一头牛崽。那头牛崽长得十分活泼可爱,它看见我放学回来,便连蹦带跳地跑过来,用带着皱纹的脑袋蹭我,用舌头舔我的手。我刚伸手要去摸一摸它那嫩黄的毛衣,它便忽然跑开去,一头钻进母牛的胯下,含住它母亲的乳头,使劲地吮起奶来。白色的乳汁常常从它的嘴边溢出来。我看着牛崽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心想那牛奶肯定是很甜很甜的。我真的有点羡慕牛崽了,感到成为一头牛崽也是多么地幸福。可惜的是牛崽长到一岁的时候,队长就给它穿了鼻孔,上了牛绳,将它分派给黎志光家去喂养了。自从小母牛生下牛崽以后,我就不恨那头配种的大公牛了。它使小母牛生下了那么一头可爱的牛崽,无论如何是有功劳的。后来那头牛崽竟然长得跟它的父亲一模一样,成了队里一头出大力的黄牯。于是我感到那头大公牛还有点了不起,我为自己打了它一棍而懊悔,也为自己的荒唐行为而羞愧。几十年以后,我写过一篇小说叫《来福》,写的就是那头大公牛,牛的名字当然是我特意给它取的。我描写了来福与花子的纯洁的爱情,可惜的是它后来不知为什么发疯了。但我在写它死亡时的情景有些夸张。其实它是被田索捆住四条腿,被一个外号叫做鬼麻蝈的屠户杀死的。杀它的时候用一块黑布蒙住它的双眼,两斧头就将它打倒在地。那倒下去的一声响,仿佛天崩地塌般撼人心魄。我至今还记得花子生下牛崽时的情景。牛崽刚生下来,我父亲就用剪刀将它的蹄壳削掉一层,它立刻就能站立了。牛崽刚生下时浑身湿漉漉的,小母牛用舌头一点一点地将它的全身舔得干干爽爽。花子简直将一头牛的母爱表现得淋漓尽致,它刚刚背完犁,拖着疲劳的身子走上田埂时,毫不懂事的牛崽就跑拢去吃奶,但它从来都没有拒绝过,总是默默地站住让牛崽吃个够。在一个冬天的早晨,我还看到过一幅动人的画面。天下着雪,牛栏屋被夜雪压塌了一根檩子,屋顶上出现了一个洞,雪花从破洞里纷纷扬扬地落下来。它静静地站立在牛栏里,全身落满了雪,毛衣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花,牛崽却躺在它的身下睡得正熟……后来我看世界名画“圣母育婴图”时,牛栏屋里的情景不时在我的眼前浮现。我想如果我是一个画家,将当时的情景真实地描画下来,也许能感动很多人,说不定也能成为一幅世界名画呢!——傍晚,花子蹄声得得地走在前面,小姐姐背着草筐跟着,我走在最后。我们忽然听见山坡上有人在惊呼。我们先是吓了一跳,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经意地往前面望去,只见路中间躺着一个小男孩!他大概是玩够了,就在路上睡着了,可是我们的牛正朝着小男孩走过去,眼看就要踩着小男孩了!要是一脚踩在孩子的身上,准会出人命。我和小姐姐都吓出了一身汗。这时去牵牛已来不及,要是大声地喊又怕吓着了牛可能更糟糕。我们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就在我们惶恐万分的时刻,眼看着小母牛抬起了脚,从容地从小男孩的身上跨了过去,四只蹄子连挨都没有挨孩子一下……当我们跑过去的时候,小男孩依旧在那里呼呼大睡,原来他竟是易桂花的儿子顺顺。易桂花顺顺呀顺顺呀哭喊着跑了过来,一看小顺子没有出事,还有点不好意思呢。连声说准是菩萨显灵保佑了她家小顺子。花子通人性的故事于是就在山村里传开。花子确实是一头通人性的牛,它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留下很深刻的印象。村里人也喜欢它。牵它犁田的时候谁都舍不得用竹丫枝打它一下。我后来上中学了,放学回家,还常到牛栏屋跟前去看看它。花子那时高兴极了,伸出热热的舌头舔我的手背,用它那宽宽的额头蹭我的衣襟。我摸着它的头,摸着它的像月牙儿似的角,它总是安静地伸出头来让我摸,眼睛眯着,很幸福的样子。直到我要离开它的时候它才睁开那双亮亮的眼睛。我回过头去,看见它正抬着头望着我,依依不舍的。可是花子后来生病了,最后不吃草也不喝水了。我们全家人都很伤心。父亲请来了十里外最有名的牛郎中,给它打了针,喂了它很多药,但它的病还是不见好。牛郎中摇摇头说,它的肚子里有牛黄,是很珍贵的药材,它怕是活不了多久了。我想,花子要是真的死了,我们要把它埋到后山坡上最美丽的地方,还要给它立一块石碑,就写上“花子之墓”,我们到山坡上去玩的时候还可以去看看它。我对小姐姐说,你要守住花子,不让村里人来杀它。可等我星期六放学回家,只见牛栏屋里空空的。原来花子还是被村里人牵到打谷场上杀死了,它的皮还钉在了生产队保管室的墙壁上!我望着花子那张血迹斑斑的皮,忍不住留下了眼泪。吃晚饭时,母亲端来了一碗腌牛肉。原来每家都分了一点牛肉,母亲特自用盐腌了等我回来全家人一起吃。望着那一碗酱红色的炒牛肉,花子那美丽的身影立时在我的眼前闪现。我直想流泪,很多年以后我还能记起那天晚饭吃牛肉的情景。记得当时我赌气不吃,父亲说,牛不能犁田了都是杀了吃的,哪有将它埋掉的道理呢?母亲将牛肉夹到我的碗里,说满伢子你别想那么多了,鸡呀猪呀不都是喂熟了的生灵吗,但既然杀了哪有不吃的道理呢?我只记得小姐姐眼睛红红的,她肯定没有吃一片牛肉。小姐姐说她从来不吃牛肉。花子,你活着的时候给人犁田,下牛崽,你不能犁田了人们就将你杀了吃了。而我也是吃了你的肉的。花子,在你的面前,我真的感到无比羞愧。我幸亏没有亲眼看见杀花子的场面,否则,我是无论如何吞不下那几片牛肉的。长大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人们在河滩上杀牛的场面。人们将牛的四条腿用田索捆住,用一块黑布蒙住它的双眼,一斧头就将牛打昏在地,然后一刀捅进牛的胸口……那情景真的是惨不忍睹。我禁不住想,当年的花子也是这样被村人杀死的吗?我想象着当年花子被牵上晒谷场的情景,流着眼泪抄写了一首散文诗,用以纪念花子和与它同样命运的牛们。那首诗的标题是:《写给一头老牛》。牛栏门打开了,食料盆端进来了。嫩绿的菜叶,洁白的饭粒,还有一位老人浑浊的泪滴。冬天的太阳也很老了,一晃一晃在天空喘息。这是去耕田的路,这是去拉车的路。四蹄牵连着多少个日夜,多少个来回。此刻,屋檐下生锈的犁铧,向它告别;房顶上升起的炊烟,向它致意;村里的一群大男细女,为它送行,催它快些走向目的地。老牛只好加快了脚步,一切一切,都来不及回忆。老牛抬头望望天空,它想象不出,明天的太阳是圆还是扁,明晚的月亮是缺还是圆。泪水模糊中,它只感到田野宽了窄了,树林小了大了,脚下的路,长了短了。也许它还想回头望一眼身后走过的路,它还想打量一下前面那一片河滩,以及河里的透明的水,却被一块黑布蒙住了双眼。它立刻感到,喧嚣的白昼,一下子变成了夜的沉寂。屠夫操起开山斧,走拢来了。大地一声纯响,人群一阵惊悸,湿了一块黑布,酽了一片河水!于是,大地立刻血红血红,河滩立刻血红血红;屠夫的刀刃血红血红,人们的眼睛也血红血红。只有你睁着的眼睛里,依然留着秋天的金黄,春天的绿意。立刻有人去打酒了,有人去扯蒜苗了,有人放好了砧板和菜刀,有人将铁锅烧得冒着青烟。分明还听得见咽口水的声响。只有那位老人,曾经和它相依相伴了十多个春秋的老人,这时面对七十多岁的太阳,背靠七十多岁的墙壁,嘴唇紧闭,眼睛也紧闭。还有一个孩子,在人群里抽泣……——我想那个老人应当是我的父亲。那个在人群中抽泣的孩子就是我,或许应当是我的小姐姐。——我打着赤脚在村路上走着。我看见花子正小跑着朝我走来。四只蹄子踏在路面上得得地响,额头上那一朵白花一晃一晃的。它的后面还跟着那头牛崽,一蹦一跳地跟在它母亲的身后。小姐姐站在路边,放下背上的草筐,目送着花子奔跑的背影,露出一脸的微笑……
作者:李思枚 回复:0 发表时间:2011-03-14 10:3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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