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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楼] 喻咏槐长篇小说《村路》连载——第六章

第六章
年糕1961

今年我们也蒸年糕,母亲说。
母亲说这句话时是半个多世纪前的1961年——但分明又是刚才——母亲的话还响在我耳边。
1961年是我们国家三年自然灾害的最后一年,是日子最难熬也最有希望吃一顿饱饭的一年,因为冬天里解散了食堂,还是由各家各户过日子。父母亲是否庆幸过我们终于可以自主地操持一个春节了,是否许诺过让我们过春节好好吃一顿,我记不起了。我只记得父亲描绘过的生活理想,那就是由自己用碗去盛锅里的白米饭,想吃多少吃多少。这就意味着我们从此不必吃树皮和草根了,不必吃野菜和谷糠了,也不必偷偷摸摸地深夜里磨谷了。那是多么好的日子啊!
也不一定是1961年说的,但既然是由自己操持过春节,年糕是一定要蒸的。
蒸年糕的情景乃至前前后后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我推想的情景是这样的:小姐姐一个劲地往灶门里添柴,母亲将一种叫做黄花草的野菜放在开水锅里煮一煮,然后捞起来剁碎,和着米粉和细糠,搓成一个一个的团子,放进蒸锅里去。一家人肯定围坐在火塘边,每一个人的脸庞都被映得彤红,耐心地等待着年糕的出笼。白色的水蒸汽从蒸锅的四面“噗噗”地冒出来,发出动听的“吱吱”声,立刻又向四周飘散开。屋子里顿时暖洋洋的,弥漫着水蒸汽和香气……
我们终于盼到年糕出锅的时候。我早就爬上一张凳子站立灶台边,等着那激动人心的时刻的到来。这时母亲揭开了锅盖,一股强大的蒸汽喷涌了出来,透过乳白色的温暖的水蒸汽,一幅美丽的图景立时出现在我的眼前:金黄的篾垫子上铺着一层薄布,薄布上密密麻麻铺满了菜团子,深绿色的,一圈一圈整齐地排列着;最中央的那个却分明是乳白色的!又小又圆,在绿色的衬托下,它是那样美丽,那样醒目,像青草地上开出的一朵灿烂的花,像夜空里升起的一轮金黄的满月。
--那是唯一的一个白米粑粑,是从每一个野菜团子里匀出来的白米粉做成的。当然是特意做给我吃的,因为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
——小姐姐其实只比我大两岁,当年她也只是一个10岁的孩子。2001年我回家乡给她做生日的时候,她却比我苍老许多。我问她是怎样看着我一个人吃完那唯一的米粑粑的,她只是一个劲地笑着摇头。她连1961年春节是怎样过的都没有一点儿印象了。
我也曾去问过哥哥,他也跟小姐姐一样只是笑着摇摇头。
我想,即使父母亲尚在人世,肯定也只是以摇头来回答我。
每当春节,面对一家人的欢声笑语,面对一桌桌丰盛的酒菜,我总是想起了1961年春节那一只小小的米粑粑。它就像一轮温暖的月亮,一直伴随着我,照耀着我在人生路上穿过漫漫长夜,走向黎明。
小姐姐竟然还记得我们全家人用木棍捶稻草做粑粑的情景。
但我却记不起来了。小姐姐说你怎么会记得呢,你最小,是全家人的宝贝,家里人从来不要你做事的,你只晓得玩,只晓得吃呗。那天小姐姐的兴致很高,她给我讲了许多在我记忆里消失了的东西。由于她的提起,重新唤醒了我许多童年的记忆。
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人们将野菜当作了时髦,当作餐桌上的点缀时,谁能相信几十年前人们曾将稻草当作主粮呢?将稻草切碎,用石灰水浸泡几天,泡软了再洗净,然后用木棍捶打,打成浆糊状,和着一点碎米粉和糠做成粑粑吃。四十多年后我将1961年春节蒸野菜团子当年糕的事写成一篇散文,没想到我的孩子看了说,野菜粑粑是绿色食品呢,好吃呢。我听了真有点哭笑不得。
许多记忆都被时光的流水冲洗,包括我们过的那么多春节。唯独1961我不能忘怀,也许我只是剪取了生活的一个边角,这是孩子们并没有理解的原因。我想,不理解就不理解吧,哪怕是让他们了解一下那一段生活也是好的。
——二十多年以后我看到一份资料。当年刘少奇主席回到他的家乡,在湖南考察了41天。要不然,公共食堂还不知道要办到哪一年呢,还不知道要多饿死好多人呢。他到了离我们村不远的宁乡县花明楼,他送给分离了几十年的亲姐姐的礼物是五斤大米,一斤白糖。那是从一个共和国主席口边省下来的最贵重的礼物了。连毛泽东主席也七个多月没有吃肉,还得了水肿病。看到这份资料,我不禁泪如雨下。我甚至感到我们现在的生活简直是一种犯罪。
——同样是二十多年以后,我的儿子将一只咬过一口的包子丢在垃圾桶里,我问是谁丢的,吃不完不知道少拿一个吗?可四岁的儿子竟然不承认是他丢的。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像发了疯似的,折一根杉树枝朝他的屁股上一阵猛抽。儿子,爸对不起你,爸不应该打你那么狠。但我的眼泪只能默默地往肚里流。儿子哪里知道那小半个包子竟然触动了我童年的记忆呢?时间给记忆的伤处贴上了遗忘的封条,一但遇到什么事情刷地一下将那薄薄的一层封条揭开,不就露出当年血淋淋的伤口吗?伤口处依然疼痛,依然要流出鲜红的血。这一点,不仅是年幼的儿子恐怕就连我自己也始料不及。
解散了公共食堂,就意味着各家各户过日子,就意味着每一家有自留地,有自留山,还可以喂猪和鸡鸭了。村里开始有了鸡鸭的叫声,有了狗的叫声。没有了鸡鸣狗吠,那山村还叫山村吗?我家的自留山离家不远,父亲总是将茅柴砍了,一捆一捆地垛在地坪里,等茅柴干了 ,就利用清早挑到双凫镇上去卖。他很早就动身,用两根田索套住六捆茅柴,挑着往镇上去。卖了柴回来吃早饭,还赶得上队里出工。父亲说,我挑一百多斤柴,走十多里山路,从来不要歇肩。满伢子你真是享福了,我八岁时就跟着你爷爷砍柴,每天砍几小捆,我也跟着你爷爷挑着柴到镇上去卖。
你知道我第一次挑柴挑多重吗?挑八斤!刚好就和我的年龄的数字一样多!父亲得意地说。
于是我的眼前便出现了八岁的父亲挑着两捆茅柴,在黎明和夜色交织的曙光里,跟着他的父亲,沿着那弯弯曲曲的山路健步而行的身影。而眼前的父亲,已是头发花白,紫红的脸上刻着细细密密的皱纹。因为自己家里也要烧柴,因为自留山的柴总是有限,每年卖掉的柴其实是很少的。在那个岁月,卖柴、卖鸡婆鸭蛋就是山村人主要的经济来源。价钱好的时候,一百斤柴可以卖到一块六毛钱,一百多斤就可能有两块钱了,那确实是家里一笔可观的收入。后来我的学费,我用的纸笔和墨,都是家里卖柴和卖鸡蛋的钱。所以父亲卖柴一般选择冬天,尤其是下雪的日子,为的是能卖个好价钱。
我常常呆呆地坐在台阶上,盼望着对门的山路上出现扛着扁担和田索的父亲的身影。我盼望着父亲从衣兜里摸出一只白糖包子来。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父亲卖了柴,常常给我带回来一只白糖包子。只比我大两岁的小姐姐也从来没有过那种待遇。父亲放下扁担和田索,就从怀里掏出一只包子来,塞到我的手里,低声说,到房里去吃,不要让别人看见了眼红。
于是我懂事地拿着包子躲进房子里去吃。我至今还记得那种包子的滋味,放在鼻子底下闻一闻,有着一股幽幽的清香。我细细地咬开那层包子皮,一点一点地吃,从来舍不得大口地吃。包子里有一坨糖,糖里还夹着芝麻。因为包子凉了,糖也结成了块,我用牙齿细细地咬,让它在嘴里慢慢地溶化。可惜的是一只包子还是很快就吃完了。我想如果让我吃饱,一顿肯定能吃10个。甚至我设想,等我长大以后,挣了钱,我要吃一顿饱包子,就吃父亲给我买的那种白糖包子。
我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忽然房门悄悄地被推开,先是看见一双小手,接着看见一只大大的脑袋,一双鼓着的金鱼眼。九伢子终于像个小偷似地走了进来。九伢子是婶母的小儿子,那时大约是四岁。他刚才一定站在门边看我吃包子了。他伸着个大脑袋,眼巴巴地望着我手里的一坨包子,狠狠地吞了一口涎水。七哥哥,我要,我要吃,吃。我说我吃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吃。九伢子说,我看见七哥哥吃包子,白白的包子,你的手里还有,给我吃一点点吧。我残忍地将那一坨包子往嘴里一塞,几下就吞进了肚子,摊开手,张开口,说,你看,没有啦,哪里有什么包子吃啊!九伢子失望地望望我的手,又望望我张开的口,好像不相信的样子,慢慢地退出了房门。不久,我听见九伢子哭叫的声音。是婶母在打他了。他回屋里吵着要吃包子,要吃七哥哥那种包子。我听见婶母一边打一边骂,哪里来的包子,你怕是胡闹吧,连饭都吃不饱,还有包子吃?再吵我打死你!
后来我吃包子的时候总是把门闩上。有几次九伢子在捶门,我理也不理。他敲几下门,喊几声七哥哥,就无声无息地走了。
九伢子五岁那年得了病,一时热得像火在烫,一时冷得全身发抖。打针吃药总不见好,黄医师说,这孩子怕是不行了。他其实得的是伤寒,那时乡下没有特效药,家里也没有钱送他进城里的医院。婶母只能一边心肝宝贝地呼唤他,一边流泪。九伢子瘦得像皮包骨,后来连饭也不吃了,婶母问他想吃点什么东西,他说,我想吃一只白糖包子,七哥哥吃的那种白糖包子!
这天,父亲卖了柴回来,给九伢子带回来两只糖包子。婶母感激不尽,还将两只包子蒸热了,端到了九伢子的床边。可是九伢子却眼巴巴地望了望那两只热气腾腾的包子,嘴巴张了张,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婶母说,等你病好了,娘买很多很多的包子给你吃。
九伢子当天夜里就死了,我听见了婶母呼天抢地的哭声。
请来村里的刘木匠,用木板订了个小棺材,将九伢子装进去。婶母哭着说,九伢子人好的时候吵着要吃包子,我就骂他打他;现在他伯伯给他买回了包子,他却不能吃了。九伢子命真苦,这两个包子你到阴间去吃吧。婶母就将那两只白糖包子放在九伢子的脑袋边,说你饿了的时候就吃,娘给你放在这里了。九伢子,你听见了吗?……
后来我做过一个梦,梦见九伢子在村前的小路上得意地向我跑来,他的手里拿着两只冒着热气的包子。他一边吃着一只包子,一边将另一只包子伸到我的面前,七哥哥,你吃包子,好香好甜的白糖包子。惊醒来以后,我再也睡不着,眼泪将我的枕头都打湿了。
九伢子确实给过我东西吃。有一天,他从小衣袋里掏出一把炒麦子送到我的手里说,七哥哥,炒麦麦真好吃,香香的。我要还给他,他拍一拍衣袋说,我还有好多好多呢。他一边捏起几粒炒麦子送进口里细细地嚼着,一边得意地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
九伢子,我的小弟弟。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宁可自己不吃那只包子,也要送给你吃。
九伢子,我未成年的小弟弟,你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
你要是活着,我童年的心里便会少一道伤痕……
此刻,我看见村路上走着九伢子,他一边吃着东西,一边朝我走来。但看不清他吃的是包子还是炒麦子。婶母站在她家的屋门口,正望着九伢子微笑。
父亲又从双凫镇卖柴回来了,他肩上扛着扁担和绳索,一步一步从对门的山路上走来。他的怀里肯定揣着一只糖包子……

作者:李思枚   回复:1   发表时间:2011-03-23 14:3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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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30年后的1991年秋天,父亲病危正躺在床上等着你回去。那时你还很年轻,接到电报后你从千里之外赶回家来,你一心只想最后看一眼父亲。那时父亲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当你刚刚走到地坪里的时候父亲竟然奇迹般地醒过来了。 你叫了一声爹这时爹用无助的眼睛望着你,望着望着父亲的眼角里就有一线泪水像一条小蚯蚓似地爬了出来。他的上嘴唇收缩得将要挨近鼻根了,余下最后的两颗牙齿暴露在外面。这时你感到面前的爹已经不是你的爹,甚至你感到你流出来的泪水也不是自己过去的泪水了。明明眼前躺着的病人是你的爹这时怎么感到他不是你的爹了呢?明明流的都是泪水,怎么现在的眼泪流出来变得那样地浑浊不堪了?你将手伸进被窝里去握住爹那双像枞木皮般粗糙的手——那双曾经无数次地给你递过留着体温的糖包子的手,如今怎么这样冷这样无力呢?——说:“爹,你别着急,你没事的,你能好起来的!”你说过这几句话就再也说不出别的话了。其实你有多少话要对父亲讲呀,这时你怎么就感到没有话讲了,而且想到讲的所有的话都会是多余的了?你看见父亲分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老人家吸气的时候被子都拱起来了,当他出那一口气时被子又陷了下去。接着就是父亲又微微地闭上了眼睛。这时你哥对你说,你先歇歇吧,也让爹睡一会,估计暂时还不碍事的。
你见到了你哥哥和嫂嫂,还见到了小姐姐和村里所有活着的伙伴们,这时的他们都不是原来的他们了。你只能从那眉眼之间或者笑容之中去寻找他们过去的影子。你还亲自跑到外村请来了一位老郎中。让老郎中探了父亲的脉,你问,我爹还有救吗?老郎中说那还说不定呀。哥说,爹八十多岁了看来也是往那条路上走的人了,您就看着办好了。你不知为什么有些生气。你说一定要打吊钟,你从意识里感觉到爹不会死。爹怎么会死呢?一个八岁就能挑着八斤柴爬山过坳连肩都不用歇就从双凫镇赶回来吃早饭的人怎么会说死就死呢?八岁与八十岁的差别就那样大吗?
回家后你这间屋子里转转那间屋子里转转,接着又在村子里转来转去,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
那时的土砖茅草屋现在一色的红砖楼房,只有马鞍山还是老样子,还有山路、梯田和池塘基本上能与你的记忆对上号。当你在双凫镇下了公共汽车,急急匆匆往回赶居然没有走错原来你完全是凭着一种本能。然后你看望了好几户邻居,也到了母亲的坟地,到母亲的坟地时还路过了婶母的坟地你甚至还能想起当年九伢子埋的地方呢。
——你坐了肮脏的汽车也坐了肮脏的火车,真的是一路风尘呀!铁道两边都是飞扬的纸屑和塑料饭盒,火车上所有的开水笼头都拧不出水来,你在车厢的过道里经过还要随时防止踩着香蕉皮和西瓜皮一不小心可能就会一个趔趄。你上厕所时,厕所的便盆里以及便盆周围都是一堆堆的大便和尿液,拉完大便的人连想都没想用水笼头冲一下就扬长而去,拉屎撒尿连便盆都对不准吗?面对这样连大便坑都对不准连厕所水笼头都不愿意拧一下的群体,你能有什么办法呢?对不准大便坑,不想拧一下水笼头还算不了什么,它只是弄脏了一个厕所——你没看见电视报道吗?21世纪头一年国庆旅游黄金周的天安门广场上,三天时间游人吐下六十多万颗口香糖残渣。清除一块口香糖残渣需要花去一块一毛钱的成本,要经过几道艰难的工序才能清除掉。大娘大爷,小姐大哥,你们不都是一些文明人吗?你们不能用纸将口香糖包一下再丢吗?旁边就是垃圾桶走过去只有几步远,您不想走那几步就不能将它包起来暂时放在自己的袋子里带回家再丢呀!——你刚下了火车,就有人将一双小手伸到你的裤腰里来,若不是你参过几年军胆子比较大和比较机灵,只怕钱包和手机都已不翼而飞。你正一肚子的火气背着行李往前走,一个打扮得像妖精似的女人一脸的媚笑拖住你的行李袋,先生您要休息一下吗?你摇摇头。接着就跑过来三四个女人,您要住旅社吗?您要按摩吗?您要……一连串的提问问出了你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我又不是文盲我住旅社还要你来管吗?我没有病我要按摩干什么?你们给我滚开些!说着就一个劲地往前冲。没想到那一群女人竟然在那里哈哈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的。她们笑什么呢?是笑自己还是笑别人?她们认得世界上还有廉耻两个字吗?
赶快回家去吧,回到家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像逃犯似地逃出了车站,坐上了一辆的士。你无比悲哀地透过那一块方玻璃往外看,到处是灰色的高楼和灰蒙蒙的天空,满街道上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整整几条街都是密密麻麻的美容美发茶楼酒楼饭店,到处是彩色的保健按摩泰式按摩日式按摩的招牌和休闲娱乐城。到处是陷阱到处是诱惑到处是堕落到处是阴谋和虚伪。面对这样的生活空间你还有什么话说呢?这时你只好将目光收回来微微眯上你的老眼在那里喃喃自语——你越来越爱喃喃自语了——有时你站在街道上,忽然回想起一件烦心事或者将要遇到的一件难办的事,就在那里说:
“世界变得也真太快了呀!”
或者:
“总不能老是这样下去吧?”
会使过路的人吃一惊。以为你这一句来自世界之外的语言跟他有什么联系,他会白着眼睛打量你好一阵还不甘心地离去。走到街对面了还回过一次头呢。其实与他什么联系都没有,你大胆放心地走你的路好了。我们都是匆匆过客,我们只是擦肩而过。你在这里路过听到了有声音撞入你的耳鼓那纯粹是一种偶然。我们之间什么关系都不存在。因为我们并不相识。相识又怎样呢,是同事是朋友又怎样呢,现代人类已经操练得本来想吃你的肉啃你的骨头还能对着你甜甜地微笑的境地,面对着这样的人们你真的不知说什么才好。你只能无话可说。你不得失语症还能得别的更好的病吗?你不在那里喃喃自语你跟谁去说话呢?……
——医生将两只盐水瓶子挂在床铺架子上,那根塑料管子还在缓缓地滴着水。父亲的血管里还在流动着液体。你静静地坐在屋子里守望着。这时你与父亲的一慕慕往事便在脑海里浮现。父亲领着你去上小学报名时腰板还是挺直的,他那时脸上连皱纹都看不出来。现在那张脸怎么老得就跟枞树皮似的了?
父亲卖完柴回来从怀里掏出包子时那双手是多么健壮,胳膊上一瓣一瓣的肌肉隆起,怎么现在就变得跟一根干栗树似的了呢?当你握住那双手时它怎么就那样无力了呢?
你望望屋顶,屋顶是瓦屋顶。但为了盖上这瓦屋顶父亲等了差不多一辈子。但墙壁还是原来的墙壁,房子还是原来的房子,就连母亲当年的那个盛糖的石灰缸还放在那只老式木柜子里。原来一切并没有多少变化。
父亲平生最大的愿望是能盖几间瓦屋。但可以肯定,将茅草屋顶换成瓦屋顶也是在哥哥这一代完成的。哥哥早已分家另过,他们在对门的山坡下盖了一栋两层的水泥楼房。哥哥嫂子和侄儿侄女们都劝父亲搬到楼房里去住,连小姐姐也来做工作,但父亲就是不愿意搬走。他说你娘一辈子也想住瓦屋但直到死都没能住过一天的瓦屋,我怎么能去住楼房呢?我要在这里陪伴她呀,她每年七月七要回家来呀。你们就只好将茅草屋顶换成了瓦屋顶。这一下父亲倒咧开嘴巴笑了,“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房子还是原房子,门框还是老门框,你娘回来时就不会认不得路。我们让她也回来住瓦屋!”说着说着就流下了眼泪……
这房子是什么时候换成瓦顶的呢?就是今年开春呀。父亲还没有住得半年,谁知就病倒了。
解放那年分地主的浮财和房子。你家是贫农,那时父亲一辈人还没有分家,家里人口多,本来分到了地主家几间瓦房,但父亲不愿意搬进瓦房。瓦房是潘家大屋,一所很大的宅院,有几十间房子,大屋有槽门,四个天井,还有戏台,分给十多户贫农。但父亲说,我在潘家做过十多年长工,潘家待我不薄呀,现在将主人赶出家门,让我去住他的屋我于心不忍。土改工作队的同志问父亲,你愿意住那里呢?父亲说,我就住山冲里这几间潘家喂牛的茅屋吧。就这样你们就住进了山冲里的茅屋。长大以后你们知道了内情,都埋怨父亲太蠢,你不住瓦屋地主就不会被赶出家门了?你不去住别人就不去住了?结果弄得你们这些子孙们也吃了他老人家的亏。父亲听到你们的埋怨,却自我解嘲地说,现在日子过好了,家里也分了田,我们将这几间茅屋变成瓦房不就行了吗?于是你们全家人都盼望茅草屋变成瓦房的那一天。但直到你长大后来去参军后来又上大学进了城,你家还是那几间茅草屋。父亲一生为之奋斗的事业就是将茅草屋变成瓦屋,但父亲一生都没能成功。你想,父亲的命运多么像高晓声老先生写的李顺大呀!父亲,您不就是一辈子都没能造出一座屋来的李顺大吗?高晓声并不认识您,他怎么知道您一辈子都没能造出几间瓦屋来?当你站在大学讲台上讲《李顺大造屋》这篇小说时,禁不住想流泪。李顺大,爹,您也真是太苦了,太亏了。想着想着你情不自禁地对学生们说,李顺大就是我的父亲!结果弄得满座皆惊。你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呢。
在你的记忆中,有多少次刮风下雨,你从梦中醒来,睡意朦胧中你看到父亲和母亲——端的端盆,拿的拿桶,连盛饭的瓦钵子都用上了,连床顶的蚊帐上也放了两只盆呢——去接屋顶上漏下来的雨水。那“当当当”的滴水声四处响起,响得人心里发慌。有一次连被子都让漏下来的雨水淋湿了。但那时你是多么地不懂事,你立刻又眯着眼睛进入了梦乡。但父母亲有过多少不眠之夜呢?有时甚至你还想,谁叫你当时不去住地主的瓦屋而要住到这里来活受罪!当你长大以后你怎么就没想到要帮父亲将那几间瓦屋盖起来?现在他就要离开人世了你这时才想起父亲太亏了,是不是有点晚了?
你多么希望父亲能挺过来呀。
连续打了三天吊针父亲的病还是没有好转,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但你的假期却到了。你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这时你只好留下一些钱,让哥哥嫂子们照顾老人。你又狠下心肠登上了返城的汽车和火车。当你回到城里时,你感到整个城市变得那么陌生。甚至你站在了自己的家门口,当掏出钥匙开门时你还在迟疑着不敢将钥匙插进锁孔里去。你的肉体已经融入了这座城市其实你的灵魂还留在故乡。而当你回到故乡时你却好像是一次梦游,原来你的灵魂回去了你的肉体还留在城市。就这样你灵魂和肉体分离,你走不进城市也回不去故乡了!
当你1991年离开家里时,父亲第一次不能来送你。你过去每一次离家时父亲一直送你送到石峡山。他站在那个山坳上望着你远去。父亲像一条老牛,默默在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其实你每一次回家和父亲都没有多少话可说。父子俩常常是默默地对坐着。你们在进行一场心灵的对话。你感到坐在父亲对面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这就够了。父亲送你时嘴里总是在小声地念叨着什么,在祈祷着什么。父亲是一个信神信佛的农民。他没有别的方法,他只能祈祷上苍和神灵,保佑他的儿子一路平安。
哥打长途电话来说,就在你离开家的第二天爹就走了,你不用再赶回来了,一切由我们安排老人家的丧事,你就放心吧。你有什么要交代的事吗?
你在电话里泣不成声地说,要给爹搭一座灵屋,要那种瓦屋,要搭得气派一些,烧在他老人家的坟前。这时你想象着那一座富丽堂皇的大瓦屋,在父亲的坟前腾起红色的火苗。你看见了父亲的慈祥的微笑……
你提笔写下一首关于父亲的诗。那首诗是:

和父亲交谈
是大段大段的沉默
父亲从不多讲一句话
两片嘴唇
从不愿随便张开
一年四季
父亲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春夏秋冬
父亲总是弯着腰背
深深的足迹
在岁月里重叠
父亲只喜欢眯着眼睛
打量一茬一茬的禾苗
打量一畦一畦的萝卜和白菜
父亲打量我的时候
也是那样的心情
也是那样的神色
我远离家乡那一年
父亲其实很老很老了
我盼着他对我有些嘱咐和交代
可他依然是眯着眼睛
依然是大段大段的沉默……

一幕幕关于父亲的往事便在你的脑海里浮现……
你喃喃自语地说,爹,我多想再吃一个你买回来的白糖包子!……

作者:李思枚   发表时间:2011-03-23 14:3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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