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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母亲存放手封子的糖缸母亲有一个储存点心的洋铁皮桶,四方型的,大约一尺见方,两尺多高。洋铁桶的盖子是一块木板,母亲盖铁桶的时候先用一张纸蒙住桶口,然后将木盖子盖上,铁桶就严丝合缝了。铁桶底层铺着一层生石灰,生石灰上铺着一层纸。这样放上糠果点心就不会回潮,也不会生虫子。我们叫它石灰缸。我不知道为什么将一只铁桶叫做缸。记得那只铁桶总是放在柜子旁边的大桌子上,但那只洋铁桶大多数日子是空着的。像我们那样贫困的农家,哪里一年四季有糖放在里面呢?严格地说,那是母亲过年时存放“手封子”的地方。逢年过节走亲戚,空手不好意思进屋,一般都要送上一个或两个手封子。村里人穷,又爱体面,都是用一张厚厚的又比较硬的黄草纸,放上一捧点心,将纸折叠成一个一边高一边低的四方型的盒子,纸盒子上再贴上一绺红纸,然后用一根席草打个十字结,这就是手封子。里面的食品一般都是红枣、饼干、鸡蛋糕或者就是一撮红糖或者白糖。手封子轻轻的,摇起来当啷啷地响。母亲凭着摇晃的响声就能断定里面放的是什么东西。别人家送进来,我们又要送出去,石灰缸就成了一个中转站。有时甚至还没来得及放进石灰缸又转送给别的亲戚家了。手封子跟几十年以后商品店里的大包装小礼品有点类似。母亲是个过日子特别细的人。她有时看到送进来的手封子比较重,就小心翼翼地拆开,拿出一点点放进我的手心,然后又将手封子还原,再让小姐姐或者哥哥送到别的亲戚家去。有一次母亲打开一只放着白糖的手封子,她老人家也捏了一小撮放进我的手心,我一点一点地吃,让白糖在嘴里慢慢地溶化。母亲望着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说,如果最后剩下了手封子,就让你吃一只!娘,您多买一只手封子不就行了吗?娘,您少送一家亲戚不就剩出来一只了吗?娘,这石灰缸里的糖要是都归我吃,那该多好。我一直盼着母亲能拿一只完整的手封子给我吃的那一天。但我后来无论如何想不起来,母亲是否实现了她这个诺言。我只记得,三年自然灾害那些岁月,那只糖缸干脆就从柜子里搬出来了,瑟缩地立在墙角里,因为它完全派不上用场了。但我却多次偷吃过手封子里的糖。我小时候是一个很不老实的家伙,也是一个没有自我克制力的家伙。我只要望见那只石灰缸就忍不住流口水,于是产生了偷吃的念头。有一天趁着母亲到大姐家去了,全家人都不在家,我打开柜门,揭开了洋铁桶,一股清香扑鼻而来,诱人的香气熏得我的头都要发晕了。我看见桶里还放着三只手封子,当然没有胆量偷走一只,也不敢像母亲那样将手封子拆开,拆开了要是还不了原怎么办呢?心想无论如何不能让母亲发现。我小心翼翼从纸缝里伸进手指头去,拈出一点糖来。那种黄草纸有弹性,又捆得不紧,偷走了里面的糖,一点都看不出有人动过的样子。偷了糖便躲进屋后的竹林里去吃。记得第一次偷的是两颗红枣,细细地吃完后,还将红枣核丢出老远。偷了一次,就难免去偷第二次。手封子里的红枣、饼干、鸡蛋糕,还有一种叫做猫屎糖的,都被我偷吃过。有时一只手封子被我连偷过好几次。终于有一天,母亲把我叫进房里去,轻轻地把门关上,说,满伢子,你拿——母亲没有用“偷”这个字眼而是用“拿”——手封子里的糖了吗?母亲的眼睛平静地望着我,但母亲的脸显得极其地严肃。我不敢看母亲,我不敢回答母亲,我默默地低下了头。我想我当时的脸肯定红得发烫。我悔恨不已。地上如果有一道缝,我就会不顾一切地钻进去。我却没有想一想,手封子里的糖本来就不多,经得几下偷呢?我总以为一次只偷一点点吃,母亲是发现不了的。可是这一天,母亲取出糖缸里的一只手封子准备去送人,发现轻轻的了,打开一看,那只手封子里的猫屎糖只剩下了几根,还有一些散落下来的芝麻和白糖。这时母亲的口气有点严厉起来,你说,是不是你拿吃了呢?我没有!我看都没有看见有什么手封子!我强装镇静地瞪着母亲,心想她再追问我,我就撒泼。这时母亲很惊讶地望着我,嘴唇气得发抖,说,你吃了手封子里的糖还要犟嘴!她转身走进灶屋,取下墙上的一把竹丫枝,在我的眼前晃着,你讲不讲真话,石灰缸里的糖到底是不是你吃了?你只要讲出来,我就不打你。你要是撒谎,今天要你吃一顿饱黄鳝(我们那里用竹丫枝打细伢子叫做吃黄鳝,用手掌打细伢子叫做吃咸鱼,用拳头打细伢子叫做吃秤坨……)。我竟然胡搅蛮缠起来,心想,谁叫你拿这些手封子尽送了别人呢,你不是答应给我一个人吃一个手封子吗?为什么说话不算数呢?反正我不承认,不承认就不承认,看你拿我怎么办!于是我硬着头皮说,反正我没有吃,没有吃就没有吃。你又没有看见我在哪里吃,怎么就认定是我吃了呢?我决定强硬到底——要是邻家人知道我偷家里的东西吃,大人们会笑话我,小把戏们也会笑话我的——于是我瞪着狗眼,扭着牛脖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心想我偏偏就不承认,打死我也不承认。何况母亲根本是打不到我的。母亲的左脚残废了,她生我哥哥那年左脚膝窝里长了一个疔疮,因为正坐月子,家里又无钱进医院,只是请乡下的土郎中医治。后来疔疮好了,但左脚永远地伸不直了。她老人家走路时只能一跛一跛地走。即使我不跑出去,就在屋子里,母亲也是打我不到的。在我的记忆里,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但我那时是一个多么可耻的孩子啊!偷了家里的东西,不但不承认,反而脾气特别地大,我一跺脚,“砰”地打开门,像一条犟牛那样冲了出去。我听见母亲追出屋门口,带着哭音喊,满伢子你回来,回来!……——满伢子你回来,回来!母亲去逝的那一年,我远离了家乡,所在的部队正在农场劳动。有一天深夜里我听见母亲站在屋门口呼喊。我从梦中惊醒,再也没有睡着。就在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母亲病逝的电报。等我火速赶回家来的时候,我站在屋子对门的山坳上往屋门前张望。我多么希望那是一个假电报,多么希望只是母亲想念我想让我回来一趟。但门前的白杨树下没有母亲的身影,白杨树下空空的,地坪里空空的,满世界空空的。我一下跪倒在山路上,我哭不出声来。娘,儿子回来了,回家来了,但娘你怎么就不见了呢?娘!……我想跑也不是个好办法,那样全山冲的人都会知道的,于是又慢慢地转了回来。我想母亲反正力气不大,让她打几下总比在旁人面前丢脸要好得多呀。母亲早把那束竹丫枝又插回到灶屋的墙上,没有想要再打我的样子。她叹了口气,也不再追问我了,而是一个人在那里伤心地说着:娘不是不想给你吃,可这几个手封子是要拿去送人的。你看,这里面还有几根猫屎糖呢?已经送不出手了。你进来,剩下的这一点糖,给你吃了算了。你下次再也不要乱拿娘的东西了,记住了吗?……我扑在娘的怀里,眼泪刷刷地流下来。娘,我错了。我再也不会偷糖吃了。娘,我再也不会惹您生气了。母亲也流泪了,她一边擦泪一边抚弄着我的头发,说,自己家里的吃了就吃了,只要承认了就好。但你要记住娘说的话,别人家的东西是决不能乱拿的。看见人家的金子要嫌黄了,看见人家的银子要嫌白了,你懂吗?——我参军那年的前一天晚上,母亲默默地坐在那里出神。当我不注意她的时候,她总是不认识我似地悄悄地打量着我。母亲是个不爱多说话的人,临走,母亲说的还是那句老话,只是后面又添了一句,出门在外,看见别人的金子要嫌黄了,看见别人的银子要嫌白了,看见人家的女人要嫌丑了。娘的话,你记住了吗?——父亲这时一边为我念佛,一边说,你娘说的就是出门在外要做到三稳:口稳、手稳、身稳。这才叫堂堂正正地做人。你可要记住啊!——娘,小时候我不仅偷过家里的糖吃,我还偷过邻家的桃子和李子,还偷过队里的甜瓜和甘蔗,刨过队里的红薯……后来,母亲将那些剩下的猫屎糖都给我吃了。我拿一根糖硬是塞到了母亲的嘴边。母亲含着眼泪笑着说,这是小孩子吃的嘛。我家满伢子一下子就长大了,晓得挂念别人了。我忽然想起小姐姐,小姐姐也是小孩子啊,可她从来没有吃过手封子里的糖。我又挑出两根比较大的糖来,说是留给小姐姐回来吃。我一边吃着糖,一边从心里头暗暗地发誓,等我长大了,一定要挣很多很多的钱,买很多很多的糖,将母亲的糖缸装得满满的。那时母亲的脸上一定会闪现出灿烂的笑容。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将来成为一个吃皇粮的人,为母亲争气。甚至我的眼前出现了自己读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将第一次领到的工资寄给母亲的幻觉。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从心里头向母亲许下的诺言。真的,我感到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娘,儿子的心声您听见了吗?娘,儿子回家来了。我站在了屋子对门的山坳上,望见了门前的黄土路,还有那小小的地坪,一棵高大的白杨树。娘,我看见您正站在门前的白杨树下,向对门的山路上张望……附录一;女人跛着一只脚,腆着一个大肚子,到山上去砍柴。邻家的三阿婆看见了,劝道:“玉娥哪,这么大的肚子,腿脚走路又不方便,你还去砍柴?快别去了,去不得的啊!”那个叫玉娥的女人的脸上立时有一朵红云飘过。她只是朝三阿婆笑了笑,表示感激三阿婆的关心和好意。心想,三阿婆何必大惊小怪,我玉娥可没有那么娇贵!便坚定地向深山里走去。三阿婆朝女人走去的背影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女人哪,女人哪!”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女人身怀有孕,加上左脚残疾,她只能走一阵歇一阵的。近处的山冈都成了和尚脑壳,她得往深山里走才能找到有柴砍的地方。直到太阳当顶,她才找到一处有柴的山坡。她早已气喘吁吁,虚汗淋漓了,只好坐下来歇气。今年的冬天来得早,山村里刚刚收了晚稻,山风便冷飕飕地刮起来,将一架一架的山刮得瘦瘦的。山脚下的沩河似乎被北风刮干好多,细细的流水,像一条闪亮的绸带在那里抖。女人的丈夫跟着山村里别的男人一道到外地给盐商挑盐去了,挣些脚力钱好回家过年。眼看快要过年了,家里还没有过年的钱呀,连米都不够呀。但男人不想离开家,是女人催他走的:“人家都去挣钱了,你怎么还呆在家里呢?”丈夫瞧瞧女人隆起的腹部,深吸了一口烟,说:“邻家的三阿婆不让我去。说女人生孩子离不开家里有个男人呀!”女人说:“你别把针尖大的事看得比谷箩大,这还用得着一个大男人守在屋里等吗?昨天我还背了一筐红薯回来,我连气都没喘一口!……”
作者:李思枚 回复:1 发表时间:2011-03-23 14:33:19
“你可别去做重活,千万别去砍柴。山高路远的,万一……”女人并不希望男人能挣多少钱回来。她只是觉得,别人的男人出去做事了,自己的男人也该去。两个孩子还小,眼看又要生孩子了。一家就有五口人吃饭了,日子不容易过呀。光靠男人一个人是撑不起这个家的,别的女人能做的她也能做。男人走的那天早上,女人倚在门框上,望着男人的身影消失在黎明的熹微之中。她想,等丈夫回来,要让他吓一跳,院子里的柴垛比别人家的高,栏里的猪牛、埘里的鸡鸭也比别人家的肥壮!……过冬的一切准备工作都落在女人们的肩上了。第一重要的是砍柴。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摆在第一位的。有了柴,那日子就滋润多了,在大雪封山的时候,尽可以把火塘烧得红红的,即便是肚子里空空的也经受得住。邻家的女人们成群结伴地到深山里去砍柴。她们挑起大担大担的栗木柴,兴致勃勃地回来,眼看各家院子里的柴垛一天天地增高,她怎能落后呢?玉娥砍柴不能像平时那样放肆地砍,只能半蹲半弯腰的,以免碰着肚里的小生命。太阳偏西好远了,玉娥好不容易才砍了一捆柴,再砍一捆她就该下山了。可是砍着砍着,腹部便开始不安地躁动,接着便开始疼痛。她只好放下柴刀,坐在柴捆上歇气。疼痛越来越剧烈,简直揪心裂肺般地痛起来。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要临盆了,肚子里的小生命直往外拱呢!她有些惊慌了,这里四处没有人烟,得赶紧回家去才行!可是哪里走得动路,一时感到有无数把尖刀在捅她的五脏六腑,全身的汗水不一会就将衬衣衬裤湿透了。她真想大声地呼喊,可是谁能听得见?她真想在山坡上打几个滚,可又怕弄伤了肚里的小生命。这是女人临盆时最难熬的阵痛。玉娥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强忍住疼痛,缓缓移到一片稍稍平整的柴草地上,仰卧着,本能地做好了生孩子的准备。但她禁不住那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也禁不住胸口慌恐不安地跳……她仿佛听见了浑身的骨节在一根根地断裂的声音。她咬住下嘴唇,有鲜血从嘴边流出来。她不敢睁开眼睛,她感到自己已经沉入黑暗的深渊,一个劲地往下沉,往下沉……——夏天的夜晚,院子里,扎着羊角辫的小玉娥正仰躺在竹凉床上。母亲在旁边给她打着蒲扇,她望着满天密密麻麻的星星,向母亲问这问那。玉娥幻想着能长出一对翅膀,像仙女那样飞上天去……忽然,耳边远远地传来一阵一阵凄切的呻吟,似有似无,像女人在抽泣。“妈妈,您听,好像有人在哭,妈妈,我怕,我怕!”玉娥慌恐地从凉床上滚下来,扑进母亲的怀里。“玉玉,好孩子,别怕!有妈在这里呢。你仔细听听,那不是人在哭,那是鸟儿在叫!”母亲喃喃地接着说:“这是杜鹃鸟在下蛋了!这是好可怜的一种鸟,要叫七天七夜,口里要叫出血来才下一个蛋,一窝要下七个蛋,就要叫七七四十九天啊!那一个一个蛋壳上都沾着血丝……”母亲,我想你,我爱你。母亲,你听见女儿的呼唤了吗?……热泪从玉娥的眼里流出来。只有当女人生孩子的时候,她才真正开始懂得母亲的痛苦和不幸,真正理解母亲的无私和伟大。巨大的阵痛使玉娥处于半昏迷状态。但她仍在顽强地搏斗着……太阳暖暖地沐着冬天的山岭。风不吹了,鸟不叫了,山林好静寂。终于,有一阵惊天动地的声音——婴儿的哭声——在山野里响起来,满世界变得热闹非凡。玉娥猛地惊醒过来。小生命的哭声给她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她奇迹般地坐起来,伸出颤巍巍的手,捧住了那一团粉红色的、湿漉漉的、嫩软软的心肝宝贝。她真想舒心舒意痛哭一场,将幸福感化作泪水倾泻而下。一条又粗又坚韧的粉红色脐带将她和婴儿连在一起。玉娥几乎顾不上多想,一种做母亲 的幸福和亢奋,使她急中生智,她看见了不远处那把柴刀在阳光下闪着光。她捧着孩子,缓缓地向那把柴刀移近。其实只有十多步远,玉娥却好像跋涉了一千里一万里,她来不及犹豫,抓起柴刀,咬着牙,一下又一下,来回地切割着一根连结着母亲和儿子的生命的纽带。脐带终于被 割断了,标志着孩子已真正脱离母体而成为一个独立的小生命。然后,玉娥用衣襟一下一下地擦干了婴儿,又脱下自己的夹袄将婴儿包裹了,然后将婴儿的嘴巴挪到自己胀鼓鼓的乳房前。她感觉到婴儿吮住了她的乳头。她甚至感觉到那白色的乳汁像一条温暖的小溪,流向孩子的心田……其实,婴儿并没有吮奶,这只是玉娥的感觉和希望。她多么想立刻回家去。家里还有好多好多的事情等着她去做,喂猪,喂牛,喂鸡鸭,菜土也该浇水了,还有两堆红薯等着下窖。但是她仿佛刚才做完了一生要做的事情,疲倦得连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无论怎么使力气,都是不可能站立起来的。她多想美美地睡上一觉,此刻,只要稍稍放松一下自己,眼皮一合就会沉入梦乡。但她不能睡,怀里有婴儿,眼看太阳就要落山,她希望看见远处山坡上有砍柴的伙伴,希望有人来发现了她。可是,满眼只有黄绿相间的山岭,还有在阳光中飞翔的鸟雀……现在,她真后悔,不该让男人到山外去挣钱,更不该没有听三阿婆的劝告——她的心里仿佛升起一线希望。等到天黑时,三阿婆如果发现她没有回家,晓得她是砍柴去了,三阿婆一定会发动村里人来寻找她……她的眼光忽地停驻在身边那一片坡地上了。那里有一摊一摊的鲜血,草叶上、石块上都是红红的。她摸摸自己的身下,泥土都被渗湿了!她甚至能感觉到还有一股温温的血从她的身躯里不断往外流。一个可怕的字眼闪进了她脑海:血崩。那是女人产后最可怕的血崩!难怪老人们说,女人生孩子,与阎王只相隔一层纸。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难道自己却活不成了吗?谁来养活自己的孩子呢?玉娥静静地躺在山坡上,下意识地将怀里的婴儿搂紧了些。她心中默念,孩子,娘的血很快就会流完,那时你就吃不上奶了。孩子,你真命苦,你一出世就要挨饿啊!娘对不起你……——母亲 的话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杜鹃鸟的凄切的叫声仿佛远远地传来。要是母亲这时在自己身旁该有多好啊!婴儿似乎听懂了母亲的话,又哇地一声哭 起来。玉娥也禁不住默默地哭泣,她开始感到天在旋地在转,她和怀里的婴儿,连同身下的山冈,仿佛在往下沉落,缓缓地沉落……玉娥默默地闭上眼睛,她不敢看山坡上那鲜红的血。此刻,她看见了童年的自己,打着赤脚 ,握着一束野菜,在田间小路上飞快地奔跑,“妈妈,我帮你采了好多好多……”接着,她看见自己背着鱼篓,跟父亲到河滩里去捕鱼……正是雷阵雨 过后,天刚麻麻亮的时候,父女俩站在浅水滩边,眼前是一幅奇异的景象。那里水波颤动,浪花飞溅,在淡淡的晨光中,分明看见有密密麻麻的鱼儿在那里惊恐不安地蹿来蹿去,好像大祸来临,即将发生地震;有的鱼儿竟然拼命腾跳起来,又高高地摔下去,腾跳起来又摔下去,“啪啪”声响成一片……有一条鱼高高地腾跃起来,“啪”地跌落在河岸边了;玉娥飞快地扑过去,双手擎住了那条鱼。是一条好胖的鲤鱼!冷不防父亲奔过来,“啪”地打了她一巴掌!手中的鲤鱼掉落地上。那条鲤鱼浑身血糊糊的,瘫在石板上一动不动,有殷红的血正在往外流。父亲默默地捧住那条鱼,轻轻地放进了水里去。“你不晓得这是鲤鱼在撒子?女孩子 怎么能捉得?”父亲低沉地说。“什么叫鲤鱼撒子?”玉娥不服气,顶了父亲一句。“唉 ,跟你讲你也不懂。它们好苦,好可怜哟,鱼子产不出,它们要将自己往 水面上、往石板上摔,要摔出血来,才能将肚里的鱼子产出来。有的鲤鱼会将自己活活地摔死……”天越来越亮了,河滩里的鲤鱼渐渐停止了蹿动和腾跃 。鲤鱼群默默地从浅水滩游走了。浅水滩一时变得平静而安祥。玉娥惊讶地发现,浅水滩的水一片血红!啊,那都是鲤鱼撒子时流出来的血吗?将一大片水都染红了。那要流多少血啊!玉娥站在水滩边,默默地哭 了……此刻,她的眼前又是一片血红。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条鲤鱼,静静地躺在河滩上,身子在不停地流血,染红了一个河滩,染红了整 个世界。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伴随着鲜血在一点点流失。是梦境 ?是幻觉?自己不是还躺 在山坡上吗?不是刚刚生过孩子吗?只有怀里的婴儿是实实在在的。他躺 在自己的怀里,正睡得香甜呢!她多么想睁开眼睛,再看一眼从自己的生命里孕育出来的孩子。可是,她好像再也没有睁开眼睛的力气了。夕阳将桔黄色的光芒洒在山坡上。温柔的光,舔着年轻母亲慈祥的脸,舔着婴儿鲜花般灿烂的脸……她的眼前晃着无数沾着血丝的鸟蛋,耳边仿佛传来杜鹃鸟凄切而自豪的叫声;一时又晃过满河滩鲜血模糊的鲤鱼,一河殷红的血水。天空中飞翔着归巢的鸟雀,它们的翅膀上驮着胭脂色的云霞,那红色的云霞便在她心间飘过,在她的眼前织出一片片美丽而灿烂的彩锦……大地在沉睡,先祖的幽灵在山乡的冥冥碧空中飘荡。远处,黑黝黝的山坡上,那一条条被浓浓夜色笼罩的小路上,有几点灯火正向山坡上移来,有男人女人的呼喊。“玉娥,玉娥!……”声音那么贴近又那么遥远,仿佛就在耳边回响,又仿佛从虚幻的苍穹中飘来。那是来寻找玉娥的乡亲们,在寒风瑟瑟的初冬的夜晚,多少热切而焦灼的呼唤声在山谷间回荡……附录二:父亲说,你是我清早拾粪时从河滩上拾来的。我看见你像一只红皮老鼠缩在草窝里,就用盛粪的箢箕把你装回来了。母亲说,你是我采蘑菇时从山坡上捡回来的。蘑菇没采着,却捡回来一个儿子!直到你懂事的时候,邻家的三阿婆才告诉你,说你真的是母亲砍柴时生在山上的呀!你曾经去问过母亲:“娘,我真的是您砍柴时生在山坡上的吗?”母亲笑着说:“是谁告诉你的?”“是三阿婆告诉我的呢!娘,我是在哪座山坡上生下来的呢?”母亲指一指马鞍山那一边,说:“就在马鞍山过去两个山冈的那个向阳的坡上。嘿,我砍着砍着柴,你就从怀里掉下来了。怪不得你这样顽皮呀,生来就是一个野小子呀!”当你再问下去,母亲就不讲了。母亲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就是砍着砍着柴,你就掉下来了吗?你曾经和小姐姐去山上采蘑菇,你爬过马鞍山,又爬过两个山冈。一直往对门那座山坡上望去。正是春天,满山坡都是红色的紫色的杜鹃花。真不知道当时母亲是在哪个山坡上生下了你呢!母亲去世的那一年,你从部队赶回来,扑倒在母亲的坟头上。你在母亲的坟前,恰好能望见马鞍山对门那座山坡。这时你的心情是多么地激动呀。你想象着母亲当时生你时的情景,只感到心里一阵阵地发痛。几十年过去了,你长大成人,而母亲却离开了人世!这时你仿佛听见了母亲的呻吟声,仿佛听见了婴儿的哭声,禁不住泪流满面。——当我们拥有一切的时候,感到那一切都是很平常的,往往忽略了它的价值。但当那一切忽然之间失去了时,才意识到它是多么地珍贵。但我们拥有的时候为什么总是不懂得珍惜,总是不放在眼里或者不放在心上,而要等到失去了以后才感到它的珍贵呢?娘,你在哪里,我喊你你为什么不应答呢?你的哭声与当年山坡上婴儿的哭声遥相呼应,但又是多么地不相同呀!当你是一个婴儿时你的哭泣母亲能听见,但你却记不起来,你只能依靠大人们的转述。但当你几十年后再一次在山坡上哭泣时母亲却不在了,她已经听不见了你的哭声。你每次探家时总要在母亲的坟头上流一次泪,总要朝马鞍山那边的山冈上张望。你从那斜斜的长满荒草和栗柴的山坡上望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作者:李思枚 发表时间:2011-03-23 14:33: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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