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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楼] 刁亦男:我的电影要做“越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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刁亦男的日常生活有一种清冷的文艺味:不会开车,不在密集工作时,每个月读十来本书,每天看一部电影(图 本刊记者 梁辰)
刘奋斗总结:“刁导的才华是温和的、小资的、喝咖啡的、要在雕刻时光里坐着的,说白了不是闹哄哄簋街里的东西,也不是丽思卡尔顿五星级酒店里的东西。我觉得他有别于我以前一贯认为的一些媚雅电影,他有很多个人的东西。这东西需要小火慢炖,需要时间”
刁亦男

生于西安,2002年主演电影《明日天涯》,入选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竞赛单元。拍过3部电影:《制服》《夜车》《白日焰火》,均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奖,《白日焰火》更是获得今年柏林电影节最佳影片和最佳男演员两项大奖。还编剧过《爱情麻辣烫》《洗澡》《将爱情进行到底》等。

晚上8点多,即使坐在灯光暗淡的咖啡厅里,刁亦男还是一直戴着墨镜。称为“黑夜墨镜”的话,倒跟他的电影名“白日焰火”颇对应。

“我不是要扮酷啊!”两小时后,他终于摘下墨镜说:“这两年我的眼睛因为老看监视器,对光的刺激特别敏感。我现在特别理解那些戴墨镜的人了。”这位当年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87级最帅小生,露出一双熬过头的眼睛,疲倦地眨眨。

2月15日,他的第三部电影《白日焰火》在柏林电影节斩获最佳影片(金熊)、最佳男主角(银熊)两项大奖。这是中国内地电影第4次捧得金熊,也是中国演员首次获得银熊影帝。

3月21日,《白日焰火》在国内上映,10天收获票房8000万,总票房有望破亿,创造了海外获奖内地影片的最高票房纪录。对于向来得奖不叫座的文艺片来说,这可是票房奇迹。在此之前,贾樟柯2006年得威尼斯金狮奖的《三峡好人》,票房一百多万;王全安2007年得金熊奖的《图雅的婚事》,票房一百多万;刁亦男的大学室友蔡尚君,2011年得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导演银狮奖的《人山人海》,票房也是一百多万。

传说中的名利双收,就这样在短短一个多月间,降临到安静了45年的刁亦男身上。

疯狂的理性,不是理性的疯狂

刁亦男不开微博。前几年博客火热的时候,他也没开博客。微信朋友圈倒是发,但一年也就10条。“我要抒发的,电影作为一个最重要的工具已经传达了。如果再开别的东西,也许电影就被干扰了。”他如此总结。

《白日焰火》是他在国内公映的第一部电影。他不大去网上看评论,因为相信朋友们会把靠谱的影评发给他。最近看到的一篇,从他那部文艺迷离的电影里大喇喇总结出东北的“貂文化”,调侃“刁亦男,貂亦难,导演的名字就揭示了这部片子的主旨”。逗得他直乐。

五花八门解读电影的各路影评,他基本都接受:“有这样的想象比没看懂强多了。”对于许多观众嚷嚷的“看不懂”,他说:“现在观众的观影习惯,基本上就是饭给他端到桌上,切好了,掰开了,揉碎了喂到嘴里才行。可能他们好久没看真正的电影了。”

“你很平静。”北京电影学院教授张献民最近一次见刁亦男时说。刁亦男回答:“我内心可不平静了。”

“静”是朋友们对他最常用的评语——平静、安静、沉静、冷静……

大学室友蔡尚君现在还记得,二十多年前大学军训时,第一次打靶,没碰过枪的男孩儿们都挺兴奋,大都当当当一下子打光了半自动步枪里的所有子弹。一排人都打完了,站起来,只剩刁亦男还有两三发子弹没打完。一排人看着刁亦男,等着他。他也不着急,慢慢瞄准,一下一下打。“这事印象很深。他可以坚持自己内心的节奏,不太受别人的影响。他内心世界是很强大的。”

刁亦男的日常生活有一种清冷的文艺味。他不会开车,也不想学,觉得走路多好。不在密集工作期时,他每个月读十来本书,每天看一部电影,看了几千部。他不敢晚上写剧本,因为“顺利的话兴奋,不顺利的话焦虑,都会影响睡眠”。平常晚上12点睡觉,早晨七八点起床。必须每天早晨给自己做杯咖啡,接下来开始写作。

也有听起来人间烟火的部分,他时不时会去找“斗斗”(导演刘奋斗) 打牌。

刘奋斗总结自己跟刁亦男气质的不同:“我热爱生命,他怀疑生命。我也怀疑,但我用热烈的态度去怀疑。”对此刁亦男表示抗议:“我也是用热烈的态度去怀疑。只是他性格比较外向奔放,我比较理性分析。但也是疯狂的理性,不是理性的疯狂,区别你自己体会吧。”

最后这句话文艺味十足,典型的刁亦男说话方式。

《白日焰火》主演之一王学兵体会过刁亦男“疯狂的理性”。那是电影里王学兵出场的第一个镜头:一双戴着厚手套的手握住方向盘开车,代表王学兵饰演角色的冰刀从脖子上垂下来,看不到脸。为了这一个镜头,刁亦男把王学兵从北京专门叫到哈尔滨拍。王学兵纳闷地问刁亦男:你把我弄回来是不是有别的原因?要是为了拍个手,还戴手套的,至于吗?刁亦男回答:没有,就是为了拍这个,必须全是你演的,要不然我们这个气会不一样。

学着靠近市场

如果不是2008年开始的全球金融危机,《白日焰火》也许会像刁亦男的前两部电影《制服》、《夜车》一样,并不谋求国内公映。“如果有资金支持你继续自由创作,何尝不可呢?”刁亦男说。

2003年的《制服》获得了加拿大温哥华第22届国际电影节龙虎大奖、第33届鹿特丹国际电影节特赦国际奖。2007年的《夜车》入围第60届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竞赛单元,获得华沙电影节新电影新导演大奖、布宜诺斯艾利斯电影节艺术贡献奖、巴塞罗那独立电影节最佳影片奖、里斯本电影节“里斯本之城”特别奖。这些国际声誉虽然没怎么传到国内,但帮助了刁亦男电影的海外发行“排在同一时期这种独立制作电影的前三名”。

金融危机让海外文艺片市场急遽缩水。导演蔡尚君估算,现在全世界“每年可能也就10到20个文艺片发行得还不错”。刁亦男和制片人文晏只能把希望转投国内。

《白日焰火》准备8年,剧本改出了3个几乎完全不同的版本,一点点学着靠近市场。

商业性是刁亦男以前排斥的。他上学时受的教育是艺术化的电影,塔可夫斯基、安东尼奥尼或戈达尔那种。

这种倾向还可以往前追溯。他的父亲是西安电影制片厂文学部的编辑,负责审剧本刊登在杂志上。刁亦男童年住在西安电影制片厂,他的少年时期正是第五代导演们的巅峰时期。那时父亲每天回家都会给刁亦男讲厂里谁又拍了什么电影,让他对电影有了最初的兴趣。刁亦男的中学同学蒋涛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记得,刁爸爸曾教育自己:“少干抛头露面的事,那学不到什么东西,还是要潜心读书,培养深厚的文学功底。写文章要从社会效益、对人们思想的影响考虑,从历史的角度考虑,不要就事论事,只讲皮毛。”颇有老派知识分子的风格。

学着商业化的过程是痛苦的。第二版剧本受佘祥林案启发,王学兵演的凶手和廖凡演的警察是电影主角,讲面对过去冤案的两难和挣扎,女人只是背景。“写这个时特别激动,我们怎么看历史?我们拿出什么样的勇气面对历史、承担责任?这样的剧本也很好,但是它不够商业。”刁亦男说。再后来的版本里加入了爱情线、悬疑线。

“后来仔细想,戈达尔他们的时期,也不是没有商业,是观众爱看那样的电影。现在时代变了,思潮又回到现实主义,剧本又占上风,因为大家要看故事,要在故事中寻找感动和思考。其实法国新浪潮时期,他们也都是有一个很通俗的故事,只是用作者的手法来拍一个低端的故事。”刁亦男说。

我的电影也要做越狱者

一匹马突然出现在居委会的街道里,居委会阿姨问“哪来的?”有人回答:“它一直在小区里转好几天了。主人好像是收废品的,好几天找不着人了。”《白日焰火》里,这段没有前后因果的剧情占了二三十秒,引得诸多观众提问:马到底是什么意思?

刁亦男说,他看到朋友赵亮的纪录片《罪与罚》里,有一个东北的片警,老去解决居民区的各种家庭矛盾。有一天,居民区里一个捡破烂的大爷突然不见了,他的马还拉着空车在小区里溜达好几天。“看到这儿我的反应是不安和焦虑,担心他是死是活。后来才知道他是一个酒鬼,喝多了到哪睡了3天。但我的反应让我印象很深刻。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不安?是对暴力的恐惧?我们应该借此反观一下我们生活中有多少这种隐性的暴力。在一个正常社会不应该这样的。为什么不是想到他玩去了?喝酒去了?”刁亦男把这段引入电影,想作为展现社会生活的一个横断面。

类似的横断面还有:廖凡给人送皮氅,那位配角中的配角参与赌球、开网吧,网吧里的一个小孩玩游戏走火入魔,发疯般砸灭火器;白日焰火夜总会的老板娘哈哈大笑后掉进浴缸里哭,要廖凡开价告诉她,她的老公在哪儿。“除了案件的真相,这个电影很多细节是反映我们社会生活的真相和人性的真相。”刁亦男总结。

刁亦男的3部电影都跟警察密切相关。《制服》讲的是裁缝小建意外得到一件警服,他穿上警服,冒充警察跟音像店美女店员谈恋爱,在街上罚款违章车辆赚钱,从一个被欺负的人渐渐成为一个欺负人的角色,似乎在逼仄的日常生活之外寻到了权力和尊严。《夜车》里的女法警吴红燕工作时送走一个个死刑犯,生活中经常坐火车去另外的县城参加相亲舞会。《白日焰火》里的警察张自力在同伴被枪杀后陷入颓唐,5年后他接近一个女人,出卖她,终于破案。刁亦男对张自力的评价是:“为了正义法律,他输掉了人性。甚至没有那么多正义,就是为了立功加官。大家各有各的职业,我的职业就是灭你的职业。”

为什么总是警察?“如果不去想,那都是巧合。仔细想想,因为警察是社会矛盾的焦点,既代表国家机器,同时也是个人,非常容易体现个人和体制的冲突。”刁亦男说。

刁亦男记得刘奋斗说过,西方乐评人讲,前苏联音乐家里只有肖斯塔科维奇是真正的越狱者,因为他的音乐不靠意识形态和政治赢得西方人的喜爱,就靠音乐本身。“这句话挺刺激我的,我的电影也要做越狱者。”刁亦男说:“凭什么别人拍一个讲故事的电影,西方影展会接纳,而接纳中国电影就一定要有政治意识形态或者民族奇观?我们也可以靠讲故事。”柏林得奖后,他听到了类似的英文影评,“我很开心。”

你每天绽放吗?

刁亦男不大愿意看新闻,他说更愿意相信自己跟周围生活发生的关系和体验。“我不愿意相信没有表情的新闻叙述,说大了叫政治生活,我没什么兴趣。我们民族的人比较爱煽情,而且爱幻想。如果大家更愿意从悲剧中获得力量,那我们民族应该很厉害。但我们现在不是这样,我们喜欢要么煽情地哭,要么小品似地笑,我觉得这都不靠谱。”

刁亦男用一种克制冷静的态度来审视他创造出的人物,看他们纠结。展现他们的恶时,不批判,也不开脱。大大小小的问题砸下来,其实都是在讲个人困境。“批判什么?发牢骚是真正生活苦的人,我们不应该。你过锦衣玉食的生活,然后去关注贫苦,这本身是让人怀疑的,与其这样,不如关心自己内心有没有问题。我在这一点上更加向内关注。”

他不大喜欢“溅满了泥浆的现实主义”,他觉得一个好的故事可以像梦一样脱离柴米油盐:“在写实和表现之间是最高级的,我找的就是这种东西。”

刘奋斗总结:“刁导的才华是温和的、小资的、喝咖啡的、要在雕刻时光里坐着的,说白了不是闹哄哄簋街里的东西,也不是丽思卡尔顿五星级酒店里的东西。我觉得他有别于我以前一贯认为的一些媚雅电影,他有很多个人的东西。这东西需要小火慢炖,需要时间,是相对稳定的中国中产阶级的审美,剥离开中国的环境,剥离开现在,把它放到清朝,我认为都是成立的。”刁亦男对这个总结有点疑议:“我们有中产阶级吗?”

从业者常讲独立电影的艰难。问到刁亦男从业经历中最艰难的一段,他却说没有。“因为一直都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所以不会觉得累和痛苦,每天挺平静的。”那些投资方来了又突然消失的往事,虽然挺痛苦艰难,“但调整一两天,马上就好了。”

这几年,业内人士基本都知道《白日焰火》的剧本,却纷纷建议“不要投资”。“这是好事。我的性格是你不要刺激我内心的尊严,你一旦刺激到我了,我一定会让你知道你说错了。这是我的本能,你要毁我的话就天天夸我。”刁亦男说。


《制服》的男主角、西安美术学院油画系副教授梁宏理记得,2002年,平时安静的刁亦男在片场时多么精力充沛。这部电影前期只有几个朋友凑来的二十多万元经费。为了赶工期节省开支,拍摄的30天里,每天只有三四个小时可以睡觉。梁宏理说:“我抽空就会倒头睡会儿,醒来看到刁亦男,永远是那个状态,跟打了兴奋剂一样。”

什么是白日焰火?刁亦男回答:“就是白天放烟火很美。有痛苦有绝望,还是要绽放。你每天绽放吗?”

我说:“哪儿绽放得动啊!每天?个把时候就不错了。”

他笑一下:“那也有绽放啊。”

刁亦男解读《白日焰火》

你这次拍的城市是哈尔滨,以前是西安,都是大城市,但在你镜头里为什么感觉都像三线小城?

刁亦男:说白了就是一个空间,不是说我要写实哈尔滨人民生活在这样的空间里,不是说因为脏乱差造成这些人的堕落。只是给你一个迷离之梦一样的空间,永远醒不了的梦的感觉,荒凉、颓败,恐怖的气氛在里边被营造出来。在哪个城市发生并不重要。

有人说桂纶镁的气质不像洗衣店小妹,比较文艺清冷。

刁亦男:就是这个楚楚可怜的气质招蜂引蝶嘛,所以她的麻烦也多。在那么一个环境里,她又有一种神秘感。

洗衣店老板没有被桂纶镁老公杀掉是因为他性无能吗?

刁亦男:不是。大家想象力蛮丰富的,我挺高兴的。原来有一场戏我删掉了,张自力跟吴志贞说你们老板欺负你,我回头帮你好好修理他。吴说别这样,他要有个三长两短,干洗店就全归他老婆了。张说你有干股吗?吴和老板是互相利用的,老板不仅给她工资,还给她经济上的额外照顾,杀他无益。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吴志贞有一句重要台词:“这几年来他杀了追求我、我也爱的人。”梁志军怕的是自己的女人跟谁真的有感情了,离开他。吴志贞不爱这个老板,所以他不会被杀。 (完)

(本刊记者吴琦对此文亦有贡献)

2014年04月11日 09:53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219.156.157.*   回复:0   发表时间:2014-04-14 18: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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